雖然這是一所綜合類偏理工科的大學,但由於排名靠前,所以考進藝術學院的學生,都還是具備相當程度的繪畫功底的,他們大部分都經歷過美院考前班的長期集訓,也經歷了數次考試的洗禮,畫作裡技法嫺熟,風格固定,但又或多或少停留着那些考前班的痕跡,比如,明暗對比強烈而缺失透明感的石膏像,粗糲的人像素描,灰色調的水粉畫。
所以,正當色彩課進行的第二週,許玥接替一位休病假的老師走進這間畫室的時候,她所見到的,正就是一大片灰色調的色彩作業。
灰色調其實是很優雅的一種色彩,只是這裡的很多學生都無法將其合理地運用,多數的作品都是平庸的,爲了迎合美院的風格而故作姿態的的灰色調,暗沉且略顯髒亂,即使筆觸和用色方式都無懈可擊,但從中看不到任何靈氣,唯有呆板和粗糙。
一如曾見過的那成千上百件學生作品那樣,許玥有些微微蹙眉,她沒有參與過學院裡的高考閱卷,但是,若讓她去評分的話,這裡的大半作品,必然入不了她的眼。
但她無意去糾正這些,她明白,這已經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則,也是經歷長期訓練出的一種習慣,並非她一朝一夕地能改正的,何況,這裡的大部分學生,將來也並不會從事真正繪畫這一行業。
於是,許玥帶着和所有老師一樣的漠然神色,步伐輕緩地在教室裡巡視着,直到她走到了所負責的那個班級,然後看到了一張極爲特殊的的色彩作業。
和所有女孩子一樣,色彩也是希言在高考中的加分項,她的色彩感覺很好,只是她從前的兩個老師,一個傾向於讓希言去練習灰色調,另一個又認同亮色調,希言時常在這兩種風格中感到茫然,她並不知那一種風格更爲正確,也不確定哪一種風格自己更爲擅長,她唯有依賴理性的思考,分析和觀察,才能完成每一張色彩作業,當然,兩種風格她都並沒有真正掌握。
此時,希言仍然是保持着從前的習慣,每一處的落筆都經過反覆琢磨和不斷審視,思考着顏色是否正確,比較着整體的色彩關係,使得她畫得極爲小心謹慎。
思考與分析,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好的繪畫習慣。當時希言並不知道,她曾經在短時間內可以取得令人驚歎的進步,就依賴於她這一種不自信的思考。只是,這樣的理性卻在侵蝕她的色彩感受,一些出於本能而畫出的顏色,又會被她小心地掩蓋掉,當畫出了另一種顏色,她又猶猶豫豫地分析着,是否可以繼續畫下去。逐漸,她的畫面也被小心謹慎地處理得有些偏粉,這也是高考色彩中的一大忌諱,對於很多學院派出身的美術老師,這是無法接受的。
但是,這個偏粉色調的畫面,此時在許玥看來卻是很漂亮的,整體的色彩柔和,豐富,協調,有種非常獨特的靈性,瞬間就在大片灰色調的水粉作業裡脫穎而出,讓人過目不忘。
然而,有些遺憾的是,這幅畫面中的空間感偏弱,造型能力有缺失。許玥輕掃了一眼,她看到了這是個女孩,是的,這正是很多女孩作品中的通病,這是需要更多時間的練習和更詳細的指引才能得到改善的。同時,許玥也注意到,和這裡其他學生又不一樣的是,她的筆觸也不夠嫺熟,上色技法有些雜亂,且又極爲謹慎,每一筆都是在經歷過思考與琢磨之後纔敢落在畫紙上。
許玥立刻就能判斷出,這是個天賦極高,但學習繪畫的時間不長,而且內心不太自信的女孩。
趁着這個女孩正在低着頭專心調色的時候,許玥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她的身後,看着她正在調出一種柔和的淺紫羅蘭色,十分率性地畫在了白布褶皺的高光部分。
許玥又驚訝了起來,這是非常少見的。紫羅蘭通常是學生作品中很忌諱的一種顏色,因爲顏料屬性不穩定,不容易被覆蓋,一旦上色之後則很難修改。但此時,這個女孩子卻大膽將這種顏色用在了她的畫面裡,而且,那簡直成了她的整副畫面中,最爲精彩的一道顏色,與整體的暖黃色調,融合得非常巧妙。
若不是在學校的畫室,許玥幾乎就要走上前去讚歎一聲了,如她曾經在英國唸書時的那些老師們一樣,毫不掩飾地告訴她,你畫得非常好。
正當許玥暗自點頭的時候,卻又見到,這個女孩開始慌亂地用畫筆沾着水,正在洗刷着這部分紫羅蘭色。她一定也是意識到了,這樣的紫羅蘭色是水粉畫中的忌諱。
“停!”
許玥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果斷阻止了她這一行爲,立刻又告訴她:“這是你畫面中最漂亮的顏色,不要洗掉。”
她發現這個女孩子有如受到驚嚇了一般,正在轉頭看向自己,那是一雙幾乎能與記憶中某個畫面相重合的眼睛,許玥不由地一陣恍惚,表情凝固了起來。忽然,又看到她對着自己欣喜地一笑,那笑容卻是陌生的,而又有幾分眼熟,許玥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就明白了。
於是,換上了一種較爲輕柔的語氣對她說:“畫你看到的和你感受到的顏色,不要畫你思考和分析出來的顏色。”
被許玥這樣突如其來地打斷時,希言先是一陣驚慌失措。過於專注地沉浸在思考中,大腦有如吸足了水的海綿一般滯重,她回頭看過去,在見到是許玥的那一刻,又是極爲驚喜,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期待着,希望能再次能見到她,卻沒有想到,她就是這樣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她真是非常漂亮。
膚色白皙,目光沉靜而深邃,頭髮挽得一絲不亂,典雅的深藍色連衣裙,披着一件米色開衫,露出一段細瘦的手腕,她站在這凌亂的畫室之中,有如一幕電影場景那般的虛幻。
希言不由地笑了起來,立刻就有如條件反射一般對着許玥點了點頭,一陣心跳加速。
課間休息,許玥開始登記出勤率,她的身邊很快就被一整個班級的人圍住。每個人報上了名字之後,都不捨得從她身邊馬上離開。
希言有些疲倦地坐在一側看着,以爲人羣很快會散去,卻沒有想到,原來大家都喜歡這個美麗的,與衆不同的老師,都在試圖向她提問,她並不拒絕,也很認真地回答學生的問題,只是神色清冷,有種不可接近的距離感。
“那你以後還會給我們上課嗎?”有個叫做簡維的男生在問許玥,那是他們的班長。
“不會,我通常只帶大三繪畫系的專業課,你們要大三以後才能再見到我。”她的語調平緩而不帶感情。
直到休息時間即將結束,希言看到許玥正在低頭清點人數,纔不得不走過去,站在了她的面前。
許玥擡起頭看向希言,瞬間一個淺淺的微笑浮現在她的脣邊,從她此時的目光中,希言立刻就看出,她其實是記得自己的。
“你叫什麼名字?”
“周希言。”
“大音希聲,大愛無言,寓意很好的名字。”
“謝謝,不過,我父母取這個名字,只是希望我少說話而已。”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
“你看起來確實很安靜。” 許玥在名冊上做好了標記,又擡起頭,微眯上眼睛看着希言。
完成一個階段的色彩課以後,開始上交作業。
教室裡被清理出了大片的空地,大家都用裁紙刀將那些全開的水粉畫從畫板上小心裁下來,然後鋪在地上,等待老師過來評分。總共兩百多張色彩作業,一路平鋪開來,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已是有幾個老師拿着名單冊站在其中,還時不時互相交流,評價幾句。許玥也款款地走了進來,她穿着深灰色的寬領毛衣和黑色短裙,直徑就走到了希言班上的那一片作業前,一言不發地從簡維手裡接過名單,微眯着眼睛,開始一張一張看去。
希言不由地緊張了起來,有些擔憂,又有些期待,她不知許玥會如何來評分。身邊的張宇冬撞了撞希言的胳膊,悄聲說:“咱們班真是倒黴,我聽學姐們說,許老師是最嚴格的。”
確實,許玥每一張畫都看得很仔細,她一直保持沉默,沒有去和別的老師交流,她時不時會小心地扶着裙邊,以一個很優雅的姿勢跪坐在地上,近距離地去查看那些畫面的細節,她的表情十分專注而凌厲,似乎任何偷懶的花招和伎倆逃不過她的眼睛。
先是把所有的作業看了一遍,然後她選出了幾張鋪到最前面,再打開名單,覈對名字,開始登記分數。
希言又突然看到,最前面的那張畫就是自己的。
到了公佈成績的時候,希言被告知,她的色彩作業是全年級的最高分,而且這個分數是許玥老師評定的。
有些意外,希言從來都對自己的專業成績沒有信心。她直到高中才開始接受專業的繪畫訓練,相比起那些從小就學繪畫的同學,基本功自是差了許多。她從來都想不到,居然有一門專業課可以拿到全年級最高分,而且,這個分數還是許玥給的。
一想到許玥,希言只覺心中有一股溫泉在緩緩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