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的墓前又新栽了一棵松樹,此時還未長成。漆黑的大理石墓碑上,用泥金刻有她的生卒年月,還有照片,那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沉靜地凝視着前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彷彿有種洞穿人心的透徹,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劃出一個形狀美好的弧度,曾是那樣熟悉的,曾在記憶中千迴百轉的一個微笑,在彼年已三十二歲的希言看來,恍若隔世。
希言伸出手,想去觸碰她停留在墓碑上的這個微笑,冰冷的觸覺從指尖猛然傳來。而回憶中的畫面卻翩然浮現,她那齊腰的長卷發散落在身後,在盛夏的陽光中有如融進了寶石一般閃閃發光…她坐在漫天繁星之下,用纖細的手指穿過自己的發間,帶着盈盈笑意…她溫暖的懷抱中,有着氤氳醉人的花香…
將帶來的向日葵小心地放在她的墓碑下。向日葵,這並不是用來掃墓的花,直欲燃燒般的顏色,在這個初春的清晨裡,在一片寂靜的陵園之中,張揚着極度的燦爛和生命力,那原本是承載着一段璀璨年華的回憶,一場至死不渝的愛戀,卻又飽含了一份情意綿長的祝福與承諾,還有一種復無疑慮,心思澄澈的釋然。
陽光照耀了過來,氣溫逐漸上升,彷彿也在提醒着希言一個事實:生死之間,由此分界。
等待了十四年,終究是等到了那個想要的,其實並不需要回答的那個答案,卻早已在陰陽相隔之際。
悲傷仍舊是突如其來地降臨,如同從前的無數次,彷彿一把鈍刀在胸口最柔軟的位置再度劃開,血肉模糊,讓希言一時之間感到眩暈,幾乎無法站立。
還是那般深刻地想念着她,一如既往。
直至三十歲時,希言依舊會做着同樣一個夢。
夢裡她永遠都是一個小女孩,獨自站在那燈火輝煌的舞臺上,一束炫目的追光燈自頭頂傾瀉而下,淺藍色,長及膝蓋的芭蕾舞裙卡在身上略有些緊迫。夢裡永遠是最後一個音符剛落下,她總是從容不迫地向右邁開一步,再用左腳尖點地,腿彎曲,身體前傾,再站起來。
那是她自幼年起就熟悉的謝幕禮。
被送進芭蕾舞學校的那一年,希言還只有五歲。那年,父母的婚姻危機四伏,但也尚未離婚,媽媽也還未出國。父母經商,都是繁忙的人,將希言送去寄宿制的舞蹈學校,也只是爲了彌補無人看管和教育她的尷尬而已。
爲什麼會是舞蹈學校,希言卻從未問過,或許只是巧合,但她卻很興奮。
那時過於年幼,芭蕾舞的含義唯有美麗的白紗舞裙,童話般的粉色足尖鞋而已,尚且不明白那夢幻般的場景背後其實隱藏着無數血淚。
當然,不久她就體會到了。
練舞的那些艱辛與傷痛,使得她自幼就相信了一個道理,這世間一切的美好,都是建立在重重苦難之上,經由曲折磨練而得。破繭成蝶,這並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比喻,而會是一些人的終生使命。
十歲那年,她從無數同齡人中脫穎而出,考入了舞蹈學院附中,那是國內最頂級的舞蹈學院,在學校裡,她也是表現出衆,在舞劇中跳主演,得了國際比賽的獎。從此,做爲舞蹈演員的輝煌前程,自她面前閃閃發光地一路鋪開。
當然,命運不會永遠都這般垂青於她。在十五歲那年,一次舞臺彩排中,腳踝意外骨折。
雖然腳上的那些傷病,自十歲以後就如影隨行,那彷彿這也是芭蕾舞的一部分,她從不介意,也從不抱怨,卻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次的受傷竟如此嚴重,直接對她的舞蹈生涯宣判了死刑。
待傷好之後,她就轉學去了一所私立高中,文化課的成績自是跟不上正常水平,考取普通的大學也幾近無望。
也不過是親戚中有人提醒了一句,希言小時候不是也學過畫畫嗎?美術專業對基礎要求不高,可以請幾個好點的老師來輔導一下,很容易撿起來,說不定也能考上個重點大學的藝術專業。
這個建議被希言的父母迅速採納。此時,她的父母早已結束支離破碎的婚姻,媽媽已出國多年,醉心於她的生意,很少見面。而爸爸和那個年輕的阿姨結了婚,生下了他期待已久的弟弟,對於這個女兒的前途,都並非十分熱心。
數年後,她回想起這個命運的這個巨大轉折,總是驚異於自己當時的冷靜與泰然自若,遺憾和失落也並不是沒有,但記憶中,似乎眼淚都不曾流過一滴。也許冥冥之中她就有所預感,這樣突兀的轉折,其實是有宿命意味的。
不知是母親爲她聘請的美術老師稱職,或是希言果然還有繪畫天賦,最後,她真的考入了一所重點大學的藝術學院,儘管專業名次十分靠後。那年,她剛滿十七歲。
於是,當希言第一次站在大學的校門前,仰望着那個白色花崗岩雕成的高大校門,看着陽光正在那些浮雕上留下清晰而鮮明的陰影,她油然而生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整個漫長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都是在舞臺和練功房裡消磨而過,殘酷而又單調,從未設想過,未來竟成了另一種可能。
然而,這隨處瀰漫着青春氣息的大學校園,傷感只是轉瞬即逝。
對着校門的那條濃蔭道路,兩側安詳地佇立着爬滿了深綠色藤蔓的紅磚樓,正帶着和藹的目光注視着這些青春而稚嫩的面孔,年復一年的歡笑聲從運動場隱約傳來。在這持續一整個九月的晴天裡,日光迅速吸收掉空氣中憂鬱潮溼的水汽,只剩下大片濃烈的光澤,傾斜在路邊那些高大的樹冠上,留下了斑駁的樹影晃動在迎新的彩旗橫幅,與那一長排新生報道的長桌上。
這樣充滿生機的場面,是希言從未體會過的一種熱鬧。
完成一路的新生報到手續之後,希言被領去了宿舍。她推開了半掩的門,迎面就看到了一個扎着馬尾辮,穿着牛仔短褲和吊帶小背心的女生,瓜子臉,擡着尖尖的下巴,笑得一臉明媚。
“你一定就是周希言吧。”
“你怎麼知道?”希言還無法適應這樣一種帶着熱情的明媚。
她從前的室友,那些驕傲而氣度不凡的芭蕾舞女生,無論是初次見面,或是在宿舍裡擦肩而過,也只是淡然地點頭,或是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對方的身型,然後矜持地微笑,將所有疲憊,嫉妒,不甘或是得意,全然掩飾在那些沉默寡言之中。
這是她們自幼就適應的相處方式,清冷而嚴苛。
“門上貼着名字啊!我們三個都已經到了,剛一看你進來,就知道是你。好了,我叫鄭涓涓,這是張宇冬。”
她又滔滔不絕地開口了,那聲音有如銀鈴一般,隨着她的視線,希言又看到左邊的牀上也還坐着個圓臉的女孩,雙手抱着膝蓋,笑咪咪地揮了揮手。
“還有那邊是羅小蝶,啊!我又忘了,咱們得說話聲音小點,羅小蝶剛坐了二十個多小時的火車,正在睡覺呢…”
雖是如此,鄭涓涓仍是忍不住揚起脆生生的嗓音,嘰嘰喳喳地說話,張宇冬也笑呵呵地應答幾句。
兩個經歷了平靜美滿的童年所成長起來的女孩子,這是希言對這兩位室友的第一印象。
大學裡的確是熱鬧。
下午,四個女孩結伴去食堂的路上,又再次遇到一大片花花綠綠的社團海報和由橫幅圍繞着連成一片的桌子,每張桌子前又涌動着一張張一望便知是新生的面孔,一種快節奏的流行音樂正通過音響,喧囂地浮動在黃昏仍舊帶着暑熱的空氣中。
最興奮的自然是鄭涓涓,不待招呼,就一頭扎進了人羣中。而一轉眼,張宇冬和羅小蝶也不見身影。
“有興趣加入我們舞蹈社嗎?”
希言聽到了身旁有人在問話,她聞聲看去,見到一個燙着當時最爲時興的酒紅色捲髮,打扮得十分精緻的女生正很有興趣的盯着自己。
“嗯。”希言點了點頭,她走過桌前,接過遞來的申請表填了起來。
“你以前學是跳舞的吧?學的民族舞還是芭蕾?”這個漂亮的女生正打量着希言,那是一種希言所熟悉的觀察方式,但卻充滿了善意的好奇。
“芭蕾。”
“一看你的身材就知道,我從小就想學芭蕾舞,不過家裡不允許,太羨慕你了。”
“學起來很艱辛的。”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卻是第一次聽說原來學芭蕾舞還會引來羨慕。
這個女生叫做趙舒婧,也和希言同一個學院,大二,很是活潑熱鬧的一個人,也許是因爲芭蕾舞的緣故,趙舒婧似乎很喜歡希言,離開時,告訴希言有空常來宿舍找她玩。
逛完一圈之後,希言已找不到室友,只得獨自回宿舍。
走到半路,看到路邊的草叢裡似乎躺着一個物品,她走過去撿了起來,原來是一個淺褐色封面的水彩速寫本。翻開來看,纔剛畫了一頁,是一處風景,畫法很細膩卻又輕鬆隨意,顏色調和得豐富柔和,整副畫面有一種通透的光感。
再翻回扉頁,角落裡寫着一個“玥”字,秀美的字跡,一筆一畫都流露着婉約。
也許是哪位學姐不小心遺落在此的,希言立刻就想起了剛認識的趙舒婧。
有點意外,趙舒婧剛一翻開,就直接說:“這是許玥的,這裡寫着她的名字,你拿去還給她吧,準不會錯。”
“許玥是誰?”希言有些疑惑地問道,
趙舒婧抿嘴一笑:“著名的許玥老師呀,你們以後的專業老師之一,等你見到她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