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一個午後,希言抱着本英語書,靠在花園裡的鞦韆椅上,此時,盛夏的陽光正沉悶地照進草坪中,染上了一片枯燥的橘黃色,噴水的花灑正揚起一陣陣水霧,短暫地潤溼了乾燥的空氣,四周仍是一塵不變的知了聲。希言開始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突然接到了許玥的電話。
“希言,你在幹什麼?”
“在背單詞,你呢?”一聽到她的聲音,希言立刻又清醒了。
“我躺在牀上,聽着樓下的知了聲,聽了快一個小時。”
“那你不煩嗎?我聽得快煩死了,我弟弟就正在抓知了呢。” 希言笑了起來,看了看正站在樹下用長竿粘着知了的希諾。
“你也玩過抓知了嗎?我小時候我也跟我哥哥去玩這個呢。”她的聲音一聽就知,明顯是在笑。
“沒有,我不玩這個。”希言拿着手機小心地上樓去,此時,她不願讓任何人聽到和許玥的聊天。
“希言,我想問你,你能不能到我家來,陪我住一段時間,我…有些想你了。”
“好啊,我現在就來好不好?我馬上就去收拾。”希言立刻就朝自己的房間跑去。
僅過一個小時之後,希言就出現在了許玥的面前,帶着那般欣喜的笑容,她見到許玥穿着白底印着粉色小碎花的吊帶睡裙,蓬鬆的長卷發有些凌亂地散落在身後,沒有化妝,五官的線條變得十分柔和,臉上的雀斑也毫無掩飾。走上前去,將她緊緊抱住,只是幾天不曾見面,卻彷彿是久別重逢一般。
那天的晚餐,希言熬了綠豆百合粥,用香醋汁和橄欖油拌了蔬菜沙拉,做了許玥很愛吃的蝦仁燉雞蛋,又燉了清潤的銀耳蓮子湯。坐在餐桌前,心滿意足地看着她吃完,然後起身去收拾餐具,清理料理臺。
許玥也走了過來,站到希言的身邊,兩個人並沒有說話,但配合十分默契,希言每洗好一個盤子,許玥恰好就接了過去,擦乾然後立在料理臺上,又接過下一個。
廚房裡只留了一盞昏黃的燈,唯有洗碗池的水聲與金屬餐具觸碰着磁器的細微聲響,希言不由笑了起來,她側過臉看向許玥,正好許玥也看向她,一對視,又都笑了起來。
那一刻,希言只覺得滿心歡欣,她從未想像過生活會有怎樣的溫馨與美好,但這一刻,和她在一起,爲她做飯,和她一起收拾廚房,這是希言所能想到的全部。
夜裡熄燈以後,許玥又悄然無聲地走了進來,睡在希言的身邊,伸手將她擁住,希言也把頭埋進她溫暖柔軟的懷抱,如同沉醉進一個落滿了陽光的花叢之中。
“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許玥輕聲地說。
希言沒有回答,只是在她的脣邊輕吻了一下,然後將她抱緊。
這個暑假,希言其實並不輕鬆,又新接了一批畫稿,還要準備申請學校的作品集,除此之外,仍然是要複習英語,六月初的那次雅思,希言考了6分,有些遺憾,雖然以她的基礎能考到6分已實屬不易,但英國大多數學校的語言成績標準是6.5以上,意味着還要再考。
有天下午,許玥躺在沙發上讀書,希言坐在她身旁的地毯上,靠着沙發在寫圖表作文。夏季的緣故,她的客廳裡換上了珠灰色的窗簾,炙熱的陽光照進來,被過濾得只剩下光彩,有些寥落地灑在了身邊的地板上,此時,唯有空調的聲響,正在寂靜的房間裡浮動着。
突然許玥伸手拿過了遙控器,打開了音響,她放的是布魯克納第四交響曲,又轉頭問希言:“放點音樂,會不會吵到你?”
“不會,第四交響曲不會。”希言搖了搖頭,又回頭看她笑道:“不過你要是放第七交響曲的話,我就肯定寫不下去了,會停下來和你一起聽的。”
“你也喜歡第七交響曲?“她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一絲驚喜和詫異。
“喜歡,特別是第一樂章,每次聽到小提琴的背景下出現的圓號聲,中提琴和大提琴接上來一起演奏,然後不斷迴旋的時候,總是會想到陽光透過教堂的彩色玻璃,一道一道照射進來的,最後交疊在一起,特別有畫面感的音樂,我要是能在教堂裡聽一次就好了。”
希言放下了手裡的書,轉頭看向她,很有興致地描述了起來,她的眼睛裡閃動着着憧憬的神色。
許玥不由地伸手撫摸起她那烏亮筆直的長髮,此時,希言穿着淺灰色的吊帶衫和短裙,夏季最普通的款式,她正坐着地上,伸着纖長光潔的腿,在腳踝處套着一段針織的白色護腿,此時,她的眼神清淺而又純真,這其實是極爲接近小葵的一個形象。過去,小葵時常也在夏天帶這樣的護腿,爲了保護她脆弱的腳踝不受寒。
許玥不由地恍惚了一陣,又微笑着說:“我倒是真在教堂裡聽過一次,早些年,在德國。”
“這麼樣?感覺一定很好吧?”希言正沉浸在她的幻想之中,並沒有意識到許玥此時迷離的眼神。
“你想聽真話嗎?”
“嗯,當然。”
“感覺並不好,我們去的時候是夏天,可教堂裡冷得像冰窖,從始至終的感覺就是冷,聽完之後我大病了一場,然後對小葵發了好大一場脾氣,讓她哄了我一個整月。”許玥說着笑了起來,笑容卻又帶着落寞地說:“其實我那時候並不喜歡聽這部交響曲,可是小葵很喜歡。”
聽到她提到小葵,希言立刻就情緒低落了起來,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立刻被許玥看到了眼裡,她只是微微一笑,又問道:“你還喜歡聽什麼?”
“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希言立刻又提起了興致,這是她摯愛的一部交響曲,通篇貫穿着傷感但又溫柔的意境,彷彿聆聽着一位長者在訴說着人生智慧一般,能給予心靈最溫暖的慰籍。
“你不覺得晦澀嗎?”許玥很認真地看着希言,似乎覺得很意外。
“不,我覺得很溫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會經常聽,覺得有人在陪伴我一樣。你知道,我其實很害怕一個人在家。”希言看向她,燦爛地一笑。
許玥沒有再說話,她只是輕嘆了一聲,似乎有種微妙的共鳴一般,起身去了CD架,找出了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的碟片。
她突然又回頭笑着對希言說:“可惜最近沒有音樂會,不過下週有個畫展,我帶你一起去看吧。”
許玥帶着希言去看的畫展是印象派作品展,多來自於法國的奧賽博物館。許玥拿到了預展專場的邀請函。
“預計公衆開放了以後會是人山人海。”出門前,許玥說,“其實等會也有不少人,不過沒關係,我們不用管他們。” 許玥又笑着對希言補充道:“有可能會遇到認識的人。”
果然,一進去就見到了他們的院長,他見了希言竟是和藹的一笑,又對許玥說:“你又帶着你的得意門生出來炫耀了?”
許玥只是揚起脣角,也不答話,挽着希言轉身就走開了。走到了一副畫前,她又看了看希言,微微一笑。
那是德加的代表作《舞蹈課》。
“居然這張畫也來了呀。”希言有些驚訝地看着這張畫,立刻又小心地看了一眼許玥,觀察着她的表情變化。
“你看他的構圖,還有人物的動態,舞裙的質感,都處理很生動吧?我以前學習過很長時間。” 許玥毫無任何異樣,她一如尋常地又微眯上眼睛,正在仔細觀察着。
“嗯,光和影的感覺真好。”
“光與色彩的研究,印象派畫家的歷史使命。”許玥微笑着回答。
“所以,他們都是對實景寫生?”
“是的,不過德加倒不是這樣,據說他是根據記憶畫出的舞蹈教室的場景。德加一生都喜歡畫芭蕾舞女孩。”
許玥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張畫,看了好一會,才挽着希言朝着下一張畫走去。
之後的作品,許玥看得並不是很仔細,她在學生時期去過法國多次,也臨摹過多次這些作品,見到了真跡並不像希言這樣驚喜,所以,多數時間是在給希言講解,回答着她那些關於藝術史的問題。
看完所有的展品以後,就已過去好幾個小時。一走進咖啡間,希言迫不及待地找位置坐下,她很少走這樣久的路,此時很疲憊。許玥突然輕聲地問:“希言,你現在還在跳芭蕾舞嗎?”
希言搖了搖頭,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說:“還是一直有在練,但是很多動作都做不了。”
“你以前跳得那麼好看。”
“你見過我跳芭蕾舞?”希言有些意外,她在學校表演過的芭蕾舞,想來也僅是大一的迎新晚會而已。
“見過,你們那年的迎新晚會我也在場的。”她微笑着看向希言:“你跳得從容舒緩,謝幕禮也是行得優雅鎮靜,那樣久的掌聲和歡呼聲中,你也是一副心止如水,古井無波的樣子,我當時就在想,你是經歷了多少的曲折和榮耀,才能做到這樣的波瀾不驚。”
希言聽得臉紅了,也曾聽過無數個對她舞蹈的評價,讚美也好,批判也好,從未有過這樣,能觸碰到內心最柔軟之處,能讓她由衷地動心,她也是一陣欣喜,竟是沒有想到,那時候許玥就注意到了自己,儘管她很瞭解這其中的緣故。
於是,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也沒經歷過什麼的呀。”又笑着說:“不過,我在謝幕的時候總是笑不出來,無論臺下有多少掌聲。”
“大概你是覺得有些失落?曲終人散。”許玥微笑着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希言的頭髮。
“可能,其實很多人都覺得謝幕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希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很想再看一次你跳舞。”
“你想看哪一段曲目?我提前去排練一下。”希言也笑着看向她。
“吉賽爾第一幕的那段變奏曲,你可以跳嗎?”
“當然可以,那段變奏曲,我以前還拿到了國際比賽的獎呢。”
希言故作一副得意的樣子,小心地掩飾住了眼神中那一瞬間暗淡和失落。她並沒有告訴許玥,當年正是在舞臺上彩排這段變奏曲,做着那一串單足尖的小跳步時,一個重心沒穩住,在落地時腳踝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從此之後,她就再也沒能回到這座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