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會館的人們發現那個瞎子的眼睛好了,才知道原是個容儀不凡的俊朗公子。他如瞎的時候那般黏着陳述之,沒人知道他整天都在做什麼,問他白天去哪了,他就說出去找事做,卻一直也沒聽他說找到。
裝瞎失敗後,樑煥覺得這次要小心一些,再讓人識破,就真不知該換什麼理由了。於是他只要見到陳述之就圍着他轉,端茶遞水揉肩捶腿,陳述之一開始覺得彆扭,時間久了,便也心安理得起來。
每天晚上,他都如以前一樣靠牆偷聽,根據零散的線索拼湊他們的計劃。雍王的人串通了太僕寺養馬的官吏,要在祭天那日給拉車的馬吃毒草讓它們發瘋,之後如何還在一點點聽着。
看到他小心翼翼縮在牆角的樣子,陳述之便也不再懷疑他有不軌之心,也不會時時心存戒備了。
爲了討好他,讓他覺得自己真對他有意思,樑煥只要下午沒事就會從宮裡溜出來,帶着陳述之滿京城地亂逛。
夜裡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滿地都是厚厚一層白色。這麼好的天氣樑煥自然不會浪費,拉上陳述之去了京城的鬧市區。
行人來來往往,新雪已經被糟蹋過好多遍,然而踩上去還是有咯吱咯吱的聲響。陳述之踩着雪往前走,身後卻忽然被什麼東西擊中。
回頭一看,樑煥手裡攥着一個團好的雪球,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陳述之被氣笑了,於是也伸手進雪地裡,打算做個同樣的回擊。可一碰到冰涼的雪,他就倒吸一口涼氣,手被凍得通紅。
見到他那表情,樑煥連忙丟下雪球跑過去,握住着他的手往裡哈氣,“這麼涼,你哪禁得住這個?你要報復我,回去拿枕頭給你打。”
對於他這樣殷勤的動作,陳述之已然習以爲常,抿脣道:“不好。打壞了,晚上睡什麼?”
樑煥嗔道:“還以爲打壞了我你會心疼,合着你更心疼枕頭……”
陳述之才懶得理他的輕佻話語,抽回手轉身就走。
人們出來看雪,小商小販自然也不肯閒着,紛紛到街道上招攬生意。
左右望望,陳述之覺得新奇,在雍州那種邊遠地方,縣城裡的集市大多隻賣米麪糧油,沒有這麼多他不曾見過的東西。
樑煥懶懶地說:“都是些釵環脂粉,女人用的東西,沒意思。”
然而陳述之可不覺得沒意思,他隨手拿起旁邊攤位上賣的梳子把玩,這是一把小小的木梳,梳柄彎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手握的地方還雕了一支梅花,十分應景。
他隨口誇了一句:“還挺好看的。”
聽見這話,樑煥便湊了過來,指着他手上的梳子道:“老闆,這個梳子給我來一個。”
攤主笑嘻嘻地遞來一個小盒子,樑煥也不問價格,隨手扔過去一串銅錢。
陳述之在旁邊看得有些訝異,“你不是說都是女人的東西,你買來做什麼?”
“自然是送給我家的小娘子。”樑煥故作高深道。
什麼意思?陳述之被他說得一愣,他家裡還有小娘子?他送東西給他娘子,這種事在自己面前說真的合適麼?
離開賣梳子的攤位向前,樑煥把裝了梳子的盒子揣到懷裡,冰涼冰涼的。捂熱了再送好了,他想。
再往前走一段,二人見到一家攤位處圍了一圈的人。陳述之本來不愛湊這熱鬧,卻被樑煥硬拉過去看。
那是一個吹糖人的攤子,攤主是個滿臉褶皺的老頭,身前放了個木架子,上面是各種各樣做好的糖人。攤子周圍有的是在等糖人,更多的是在聽老頭聊天。
旁觀一會兒,他們逐漸搞明白了爲什麼這個攤位如此吸引人,不僅是因爲攤主做的糖人好看,而且他的嘴也很厲害。從靈異神怪說到奇聞軼事,說着說着,竟評論起了朝政:
“……奸黨誤國,農稅一年年地漲,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啊!”
這個話題引起了樑煥的興趣,他擠過去搭話:“就算農稅在漲,那也沒高到吃不起飯吧。”
那攤主搖搖頭道:“年輕人,你不懂啊。除了農稅,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逢年過節都要交錢,要是再趕上旱澇,收的糧食全給官府都不夠!”
被他這樣一說,樑煥不禁去想,年年縱容他們增加農稅,總覺得百姓艱苦一些,日子也還能過。可聽這個人的意思,如果把那些人揹着自己收的錢也算上,就不能過了?
這時陳述之也過去問:“敢問大伯,可有解法?”
“奸黨權勢通天,皇帝也沒辦法啊!只能等餓死了人,斬木揭竿……”
樑煥被他說得心驚肉跳,剛想溜走,卻聽陳述之漲紅了臉,義正言辭地說:“大伯不可這樣說話。奸黨再風光,那也有君臣之分,哪有皇帝也沒辦法的事?”
“什麼君臣之分,那都是騙你們這些傻孩子的。這世上哪有本分,只有權勢!”
見陳述之一副氣憤的模樣還要說話,樑煥連忙拉過他道:“你和他吵什麼,走了。”
離開了那個攤位,樑煥不禁好奇剛纔陳述之爲何會變成那樣。平時清清淡淡的一個人,說到了什麼事,就開始那麼激動?
想起他那篇佶屈聱牙的文章,該不會是爲了稅賦的事吧?
還是……君臣之分?
然而陳述之想的卻完全是另一件事,他忽然神色落寞地說,“明天會試放榜,然後我過幾天就走。再來京城,那便是三年之後了。”
他只說到這裡,不知要如何說下去。林未央家裡還有那個什麼“小娘子”,而自己也要回到千里之外的雍州,誰知道三年之後會怎麼樣。他說那種話……說過也就過了。
樑煥一句“你肯定能考中”差點說出口,他仔細想想,反正陳述之不可能真回雍州去,還不是由着自己胡編。
於是他堅定地說:“我跟你回去好了。我本來是到京城投親的,親戚沒了,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陳述之一怔,一點點側過頭,失神地望了他許久,話音平淡:“我沒答應過你任何事。”
“我知道,”樑煥理直氣壯道,“無所謂你答應不答應,反正我賴上你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對這個回答,陳述之覺得十分意外,又低低道:“我沒法帶你回家,會被我爹趕出家門的。”
“沒關係,那我就在門口等你。”
樑煥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得多喜歡一個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啊……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真像自己說的那樣,願意天天在門口等一個人。
陳述之垂頭想了半晌,吐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好”。
此時已走出了鬧市,周圍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腳步踩在雪上的聲音。
走着走着,樑煥忽然側身抓住他的手腕,從懷裡掏出剛纔那個盒子,塞進他手裡,若無其事道:“都沒給你送過東西,這個送你好了。這是第一件,以後想起什麼再送。”
“你不是說這是送給……”
擡頭對上他目光,陳述之漸漸明白過來。
“本來就是送給你的。”樑煥笑得十分燦爛。
陳述之覺得有些生氣,想嗔他兩句,又氣不出來,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流動,熱乎乎的。
等回到屋裡,他便打開木盒,小心地取出那個雕了梅花的梳子,放在手裡把玩。
正胡思亂想着,手上的梳子忽然被拿走。樑煥解開他的髮帶,殷勤道:“出去一趟頭髮都亂了,別動,我給你重新梳上。”
他拿梳子貼着頭皮滑下,髮絲與梳齒糾纏,被輕輕地拉着,弄得陳述之頭上一陣酥麻,沿着脊柱蔓延到全身。
樑煥把他一頭青絲梳成一股,正要繞上去,面前人的頭卻一偏,髮絲便都從梳齒中滑出來。
“別亂動。”這是嗔怪的語氣。
樑煥重新梳,重新繞,結果又被他一動給毀了。
這下樑煥明白了,他故意的。
於是他棄了梳子,雙手按上陳述之的頭皮,握着他綿軟的髮絲,緩緩捋下來。拈碎髮尖的時候,滿指都是溫柔。
陳述之身子輕輕一顫,被那動作撩撥得心猿意馬,彷彿整個人躺在溫熱的泉水中,直欲溶化進水裡。
察覺到眼前人的反應,樑煥雙手落在他肩上,趴到他耳邊吐着熱氣:“你誇我兩句,以後就天天給你梳頭。”
“誇你,你還真是……色膽包天。”
樑煥噗嗤一笑,隨即雙手移到他胸前,一直往下探,“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陳述之趕緊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扔出去。
“怎麼就嚇成這樣了,逗你玩的!你讓我也不敢啊……”
樑煥握着他的頭髮,給他盤在腦後,插上髮簪繫上髮帶,然後在他露出的後頸處輕輕一吻,貼在他耳後道:“真好。”
演得還挺入戲,有一刻自己都差點信了。這樣應該可以了吧?他不會再懷疑了吧?
*
這夜,樑煥聽到他們本來在聊刺殺計劃,聊着聊着卻跑了題:
“你說那麼多個親王,爲啥就咱們殿下想起來幹這種事啊?”
“你不知道,當年殿下是先帝嫡長孫,什麼都是最好的,早有一套治國理政的謀略。誰知道他爹不爭氣,那麼早就被廢黜了,他得而復失,可不是不甘心麼!”
“謀略?我還以爲大平挺好的,誰來做皇帝都一樣呢。”
“大平的土地農稅原本就沒算清楚過,讓某些人一攪和,已經變得亂七八糟了。現在的人沒本事管,還是得雍王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