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暖融融的, 其中混着淡淡的木頭香。閉眼細聽,能聽見遠處的蟬鳴和近處籠子裡的雞叫。
聽了一會兒,聽見了腳步聲。
“可算找着你了, 你怎麼在這兒?以爲你丟了, 嚇死我了……”
陳述之迷茫地擡頭, 對上樑煥一雙關切的眼眸。
他自然而然地起身, 朝他低了低頭。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謹小慎微的臣子, 他覺得自己在樑煥的寵溺中泡得無法無天,見到他也很少行大禮了。
不過要是在這種地方行大禮,確實也挺尷尬。
樑煥上前兩步, 摸了摸他的臉頰,問:“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陳述之只得壓下那許多情緒, 勉強作出平靜的樣子, “看星星。”
聽到這個回答, 樑煥不禁笑了笑,拉着他坐在方纔的地方, “那我與你一起看好了。”
“我從來沒好好看過星星,一點也不懂。你給我指指吧,北斗七星是哪個?”樑煥頗有興致。
陳述之實在沒有力氣陪他看星星,只含糊地說了句:“我也不知道。”
樑煥轉頭看見他那個憔悴的樣子,皺了皺眉, 伸手撫摸着他的背, 嗔道:“又是誰欺負我的小心肝兒了?”
“沒什麼。”陳述之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喃喃道, “一點小事, 不拉着您一起不高興了,我還受得住。”
樑煥聽見這話頓時就火了, 強硬地把他的身子轉過來,“什麼叫拉着我一起不高興?你的事不允許我分擔嗎?”
陳述之本來就情緒低落,被他這樣一說都快哭了。明明是不想讓他跟着難過纔不說的,怎麼還錯了呢?
見他許久沒有答話,樑煥便覺得自己過分了,抓着他的手冷靜一會兒,扭過身道:“沒事,不想說就不說了。”
“他們不太喜歡我。”
陳述之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在他說“不說了”之後才說得出口。
樑煥一聽又急了:“怎麼回事?他們跟你說什麼了?對你做什麼了嗎?”
陳述之輕輕搖頭,“沒有,就是……不太喜歡我。”
“爲什麼?”
“不知道。”
樑煥託着腮思索一會兒,忽然道:“估計是因爲我姐。”
陳述之一愣,這個理由……好像還說得通。
“都怪我,我在他們面前把你說得太好了,他們肯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了,他們不知道我姐爲什麼要嫁我,估計是替我姐覺得委屈……”
陳述之一點也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在柴火堆前蜷縮成一團,把頭埋了下去。
樑煥見不得他這個樣子,湊過去捧着他的臉讓他直視自己,“他們喜不喜歡你有什麼關係,我們過兩天就走了,他們又管不到我們。”
“可是……”他垂下眼睫,“那是您的父母,自然有關係的。”
薄雲散開,月色把平臺照得明亮。樑煥將他整個擁進懷裡,想了一會兒道:“他們對我再重要,那也是從前嘛。長大了離開家,最重要的人自然就換掉了。我總不能跟他們過一輩子吧?”
他這安慰的話不僅沒起到效果,反而讓陳述之更難受了。
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那還能是誰?難道還能是自己麼?
也許現在他真的這樣想,可陳述之忽然想到陳歲寒說過的話,二十年、三十年以後,年老色衰了,他還會繼續這樣想嗎?
現在的情深義重,都是因爲年輕貪圖新鮮。他沒有辦法給自己一個能與他並肩而立的身份,他所有的承諾都只存在於脣舌之間。
所以,只要他厭棄了,立刻就能轉身離去,不會有任何顧慮。
如果真是以色侍人那還好說,畢竟也不是非要指着他吃飯。可自己不只是侍奉他那麼簡單,現在已經把自己給陷進去了,還在越滑越深。
真到了那一天,會怎麼樣?自己會發瘋嗎?會尋死嗎?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陳述之腦海中盤桓,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想到這些,也許是剛纔樑煥提到了他姐,也許是他說了個“最重要的人”。
他情不自禁地靠進面前的懷抱裡,感受着他的呼吸和體溫,感受着被他緊緊包圍的感覺。
如果有一天,這些都要失去,他不再屬於自己……
不,他不會屬於自己。過去,現在,未來的每一天,自己都不應該去想這種事。
樑煥抱了他許久,想低頭吻他,卻沒法把他的頭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他只得用了力,纔看見陳述之的眼睫上沾了晶瑩的水珠,反射着清亮的月光。
他一下子就慌了,伸手去抹他的眼睛,手足無措地說:“多大點事啊,他們怎麼想你有什麼關係?我不在意不就行了嗎?你還非逼我去跟他們吵一架?……”
陳述之重新抱緊他,待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剛纔他那話不回覆不太好,便輕聲道:“您什麼也不用爲我做,我沒事。”
樑煥從後面撫摸他的頭頸,手一直順着他的背滑下來,癟着嘴道:“不許胡思亂想,原本就沒事的。”
沒等陳述之反應,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就算我身邊所有人都不喜歡你,那也不影響我喜歡你。”
這話讓陳述之聽了很舒服,他靠在他胸前,閉上眼聽他的心跳聲。
當夜,樑煥難得地安分。他覺得陳述之剛纔那麼難過,這麼快就下手似乎不太好。他又怕去抱他會給自己點火,乾脆碰都不敢碰。兩人就在澄澈的月光下,一人一牀被子睡了一夜。
*
今天是做壽的正日子,樑煥早早起來,出去幫着迎客。陳述之坐在門口看着,來賀壽的親朋基本都認得樑煥,他跟誰都能說上兩句。
他越看越沒勁,乾脆躲去廚房,泡了一盆子的黃豆。
中午算是正經的壽宴,院子裡擺了幾張桌子,還搭了個小戲臺,唱着《五女拜壽》之類的曲目。衆人一邊吃飯,一邊輪流獻上壽禮,送了一圈,只有樑煥一個沒有動靜。
有人問他怎麼不送賀禮,他便指了指戲臺道:“我也沒什麼好東西可送,送一段戲吧。”
衆人正好奇着,便見臺上這一出唱完了,忽然上來個穿紅戴綠的小生。他先是一段武戲,然後開始正經唱詞。
他唱的這一段很長。先是從吳氏、葉氏的先祖講起,把祖宗十八代的功績都謳歌一遍。接着,又開始唱葉驍蓮年輕時在軍中的事蹟,繼而轉到中年後隱居鄉野的德行。最後仍是一段祝壽的話,用詞工巧別緻,語句氣勢磅礴。
一段唱下來,衆人紛紛拍手叫好。其實大多數人就是瞎起鬨,那些字句在精緻的同時必然顯得晦澀,這裡能聽懂的基本也就吳氏夫婦兩個人,有些典故樑煥也不大見過。
雖然這段戲是給葉驍蓮祝壽,但顯然吳敘聽完比她更激動。他抓着樑煥問:“這是你寫的?幾年不見,你長進不少啊!”
被他這麼一說,樑煥訕笑道:“不是,找別人寫的。我就是個送禮的,借花獻佛。”
於是吳敘便自然而然地問:“誰寫的?這樣的才情,我得見一見。”
樑煥只能假裝沒聽到,沒想到吳敘窮追不捨,擡高了話音道:“阿亮,聽見我說話沒有?問你剛纔那戲文是誰寫的。”
樑煥見躲不過去,只能如實交待。
吳敘聽後愣了愣,到底是跟他說:“一會兒再讓他過來一趟吧,我再跟他說幾句。”
“您有什麼話,直接跟我說不就好了。”樑煥皺着眉道。
想到陳述之昨天那個樣子,樑煥是真不敢再讓他見那兩個人。這要給他整出什麼事來,受苦的不還是自己嗎?
吳敘淡淡掃了他一眼,“跟你說不着,讓他過來。”
樑煥沒辦法了,猶豫片刻,又道:“那您不許欺負他。”
“我會欺負他?再說了,我欺負他,倒成我沒理了?”吳敘說完,便轉頭同一旁的人聊天去了。
樑煥仔細想想,這話還真沒法反駁。他是長輩,他欺負陳述之天經地義;如果說他欺負不着,那不就是把陳述之當外人麼?
吃過午飯,來賀壽的客人散了不少,喧鬧的院裡一下子變得冷清。樑煥回到屋裡,見陳述之正睡着。
樑均不忍心叫他,坐在一邊等他睡醒了,才一臉抱怨地說:“行離,我爹又要見你。”
聽見這話,陳述之被嚇得清醒不少,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又要見啊?”
“你不想去的話就別去了,怕你又受他們的氣。”
“要是不去,該讓人說我目無尊長了。我在你們家是客人,他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吧?”
樑煥聽見這話不高興了,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能不能不氣我?”
陳述之反應了好久,才明白過來自己又說了他不愛聽的話,正要低頭認錯,卻聽他柔聲道:“快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
盛夏的下午最是難捱,走路只敢貼着屋檐。這次吳氏夫婦沒讓陳述之在門口罰站,直接就讓他進來了。
他們倆還是以昨天的姿態坐在座上,令陳述之驚訝的是,吳鏡居然也在屋裡,在旁邊的矮榻上端莊地坐着。
這次開口的是吳敘,他雖然身材矮小,聲音卻十分渾厚:“陳述之,今天那個戲文是你寫的?”
“是。”
他還奇怪這兩人怎麼今天又想起自己了,原來是因爲那個戲。
“你是讀書人?”
“是。”
“有功名嗎?”
“有。”
吳敘忽然拍了一下桌子,瞪着陳述之道:“有你這麼回話的嗎?阿亮問你話的時候,你也問一句回一個字?”
說得少才顯得恭敬吧?陳述之又不能反駁他,只得順從着:“您想聽什麼,我給您背書都行。”
吳敘聽出來他話裡的憤怒,卻沒有氣回去,反而覺得很有意思。他挑了挑眉道:“你好好說明白了,給我們講講你是什麼人。”
陳述之一怔,聽他的意思,好像是對自己讀書方面的事感興趣?
他話音平淡地介紹着:“我是雍州人,家裡世代耕讀,無權無勢,清貧得很。我自幼讀聖賢書,崇景四年中進士,現在在朝爲官。您還想知道什麼嗎?”
“雍州哪裡?”
“平涼府懷遠縣。現在已經陷落了。”
“在朝爲官,多大的官?”
“六品主事。”
“崇景四年的進士,一年多就六品了?”
“我們那年都高。”
吳敘回憶了一下這兩年對朝堂之事的聽聞,訝異地問:“你不會是翰林吧?”
“是。”陳述之沒想出來再說點什麼才能避免回答一個字。
吳敘猛地又拍了一下桌子,從椅子上竄起來,指着陳述之罵道:“你一個清白門第,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陳述之一愣,也不知怎麼解釋,話在嘴邊迴轉了幾次,一字一句道:“於此我磊落坦蕩,沒做過虧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