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述之睜開眼時,發現樑煥正坐在牀邊,頭靠在牀板上,還沒睡醒。
他一時沒想明白,樑煥怎麼會在這裡?昨晚發生了什麼?
陳述之想把他扶到牀上睡,一碰到他肩膀,樑煥卻醒了。
樑煥用力笑了一下,眼中卻是掩藏不住的擔憂,抓着他的手臂問:“感覺如何?好點了嗎?”
望着他的笑顏,陳述之努力回憶昨晚的事,昨晚被他從大雨中弄回來,在屋裡沐浴,後來……
後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這屋裡就他們二人,不會真發生了點什麼吧?
不會吧,他跑到這裡來,應該是來幫自己的,不是來乘人之危的吧?
偶然間,陳述之瞥見窗下的刻漏,便低下頭道:“陛下該回去了,再不出發,早朝趕不上了。”
“早朝?”樑煥皺皺眉,轉頭向外面叫了一聲,“盧隱!回去跟他們說,今天早朝朕不去了!”
接着他對愣怔的陳述之道:“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陪你。”
這可把陳述之嚇壞了,他連忙說:“臣已經好多了,不用人陪,您別耽擱了正事。”
“你昨夜那麼難過,我可擔心你了。那些事怎麼能和你比?”樑煥這話說得毫不猶豫。
聽到這樣的言論,陳述之心中一陣翻攪。本來就身處悲痛之間,他這添的是什麼亂?已經不惜拿自己和他的正事相比了麼?他也真說得出口。
他只得掀開被子下牀,到樑煥面前跪着,埋下頭,“臣懇請陛下回宮上朝。”
見他這個樣子,樑煥滿臉都是心疼,把他拉起來,委屈而乖順地說:“好好好,你別這樣,我都聽你的就是了……”
他把陳述之整個抱起放在牀上,給他蓋着被子,柔聲道:“那你再躺一會兒,我下朝就來看你。”
“臣……也該去翰林院了。”
樑煥雖然很想讓他在牀上休息,可想了想,這時還是順着他的好。於是他道:“聽不進就去外頭歇着,不許累着了,也不可胡思亂想。”
陳述之也分不清他這是要求還是關懷,只胡亂答應着。
早朝時,樑煥發現兩個丞相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纔想起昨天離開前,說的是晚點還會回去,結果就一夜未歸。
然而也沒人敢怪他,歐陽清只是把昨夜商議的方案講了一遍,集安撫、鎮壓、送糧爲一體,從各個方面遏止難民作亂。
樑煥爲此事羞愧不已,根本沒來得及細看他們的方案,全部照準。
下午,素隱堂的正廳仍舊忙個不停,樑煥就在閣樓上等着。
一旦忙碌起來,陳述之就會全心投入正事中去,昨夜那些情緒只管在心底醞釀,暫時不會進入腦海,所以他這一天過得還算順利。
素隱堂裡的人一個個離開,陳述之想走,卻知道自己不能走。直到除他之外最後一個也走光了,他才上樓去找樑煥。
樑煥望着他頹喪的神情,拉着他的手臂說:“走吧,我們回家。”
陳述之心裡暗歎一聲,他怎麼又要去自己家?忙碌了一整日,晚上也不讓人歇歇?
二人經過雍州會館的時候,門口的夥計見到陳述之,還十分關切地問:“陳公子昨天沒事吧?”
陳述之只得停下應付,屋裡的老闆娘聽見他的聲音便出來,熱情地招呼道:“陳公子進來坐坐?今日店裡到了一批察多國的好酒,給你開一瓶。——誒,這不是林公子麼,好久不見了……”
還沒等陳述之拒絕,樑煥就往前一拽他的手臂,衝着老闆娘笑道:“給我們開個雅間,上你們的好酒好菜!”
陳述之就這樣被拽進了雍州會館。雅間是一張圓桌,他本想坐在樑煥對面,坐下之後,樑煥卻立即挪到他身邊來。
“您不必這樣的……”陳述之側過頭避着他。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會直接告訴樑煥這樣做沒有用,自己不會因爲他拙劣的討好就對他生出什麼感情。可昨日之後他滿心是悲憫,大家誰都不容易,若做這些無意義的事能讓他開心,那就隨他便吧,反正也沒有那麼討人嫌。
“我說過要陪着你,不是隨便說着玩的。你好不起來,我就一直陪你。”樑煥打開那個寶藍色的酒瓶,倒了一杯舉到他嘴邊,“你嚐嚐,什麼察多國的好酒,烈不烈?”
陳述之拈過酒杯喝下,烈倒是一點不烈,甜絲絲的,像喝酸梅湯一樣。他自知千杯不醉,何況是這種清淡如水的酒,於是又隨意地灌下兩杯。
喝完,他就一直低着頭,完全忽略了身邊的人。
樑煥雙手按住他肩膀,把他的身子轉過來,迫使他面對自己,沉聲問:“你是覺得不好意思,還是真不想見我?”
“你要是不想見我,我就先躲起來,等你好一些了,我再來纏着你。”
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問出這個問題。這種知道答案就可能悲痛欲絕的問題,就應該拖着。
然而陳述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覺得不好意思,您還有正事要做,怎能總是陪着臣瞎胡鬧。”
樑煥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把盛滿酒的杯子放在陳述之手上,話音帶了些羞赧:“你就是我的正事,哪有什麼比你還要緊的。”
陳述之雖喝了酒,卻聽出他說的並不是什麼好話。
他就着酒吃了幾塊樑煥給他夾的肥肉,忽然覺得頭有些暈。他不太明白,這酒明明清淡得很,自己的酒量也非比尋常,怎麼這麼快就有反應了?
他有些不服氣,反而一杯杯地往下灌。借酒澆愁麼,自然要先喝夠了酒。
酒下了肚,人便愛說話。他忽然來了一句:“陛下,您應該早就知道了吧,察多人都打到懷遠了,小半個雍州已經……”
樑煥沒想到他突然說這個。察多人打到哪裡了他自然都知道,只是一直沒去多問,畢竟他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只能葉廷樞打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可如今,陳述之的家鄉和家人,也被牽扯了進來……
“也怪我無能。”樑煥自言自語。
“怎麼能怪您呢?”陳述之轉過身,認真地望着樑煥,“要怪就怪那些天殺的察多人。”
見他如此,樑煥迴應道:“察多人生性好戰,野心勃勃,犯大平邊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惜葉廷樞老了,打不動了,整個大平的兵力加起來都不如那十萬葉家軍……”
陳述之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好使了,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最後莫名其妙來了一句:“陛下,您爲臣的妹妹報仇好不好?”
樑煥覺得陳述之從來沒說過這麼幼稚的話,幼稚得好像在向他撒嬌。他知道他是喝得有些多了,可對待他的這個請求,他卻仍舊認真。
他很想回應一些話,可他實在無法作出這個承諾。他也不知大平的軍隊能不能趕走那些察多人,若打不過,他就等葉廷樞何時跟他說打不動了,他就去跟察多議和。
反正他就這點能耐,這個國家就這點能耐。
可他現在才反應過來,那裡是陳述之的家啊,被察多人佔去了,他不就無家可歸了嗎?
見他半天沒有迴應,陳述之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而是繼續灌酒,喝着喝着,整個人都趴在了桌上。然而他自己固執地認爲,這酒十分清淡,根本就喝不醉。
“我十三歲那年,有一日早上起來,忽然發現我娘不見了。我和嫺兒找遍了家裡,找遍了村裡,沒找到一點孃的蹤跡……”
腦子裡一團混亂的東西衝撞着,一腔悲痛在脣舌間纏繞,他感覺說出口的話已逐漸不受自己控制。
樑煥察覺到了他的情緒,湊過去握着他一隻手,注視着他。
“我爹對我不好,娘又走了,那天我們找不到娘了,嫺兒就很認真地跟我說,說她也是我的親人,娘不在了,以後就換她來對我好。”
“若嫺兒真的走了……那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親人了,孤苦伶仃一個,沒人記掛我,沒人在意我,沒人對我好,活着都不知是爲了誰活……”
他越說越難過,控制不住眼淚落下,整個人趴在桌上,頭埋進手臂中。
樑煥的心揪成一團,他挪了挪椅子緊挨着他,雙手環在他腰上,頭靠着他肩膀,在他耳邊輕輕說:“讓我做你的親人,好不好?”
“你?”陳述之扭過頭望着他,眼神迷離。酒摧毀了他的神智,他甚至有些忘了面前的人姓甚名誰,只能體會到薄薄一層面對他的感受。
樑煥知道他這時可能什麼都聽不懂,也聽不進去,可錯過這個時候,有些難以啓齒的話就不知該什麼時候說了。
衝動之下,樑煥捧起他的臉,吻着他眼角的淚水,“以後我對你好,我記掛你,在意你,不用你爲我活着,我只想待在你身邊,看着你好好的……”
話還沒說完,他卻忽然被陳述之猛地推開,手上沒個輕重,樑煥撞在了椅背上。
陳述之死死瞪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咬牙切齒道:“林未央,你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