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自己和樑煥沒有私交也沒什麼錯,樑煥對他的興趣算不得是什麼交情。可說這話傳出去會害了自己……雖然是事實吧,但這麼說確實不合適。
他埋下頭,整個身子俯下去,“臣失言了。臣知罪。”
見他這個模樣,樑煥心裡也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質問陳述之,可他還沒學會在這個人面前隱藏情緒,有了不如意就急匆匆地逼他安慰自己。
可是,如果自己只會不斷地要求他來照顧,那他又能看上自己什麼?
想到這裡,樑煥扶起他的身子,抓着他的手臂,用認真的目光望向他,“行離,我不懂你的喜好,隨便送的東西,難免不如你意。你喜歡什麼就告訴我,我給你找來。”
聽他這樣說,陳述之只能苦笑,謹慎的話音裡不知哪來的幾分落寞:“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但是臣覺得,陛下龍章鳳姿,仰慕您的人一定不在少數,您又何必非得花這份心思……”
樑煥一下子被他說急了,生硬地捧起他的臉頰,斬釘截鐵道:“不許說這種話!你可以不喜歡我送的東西,但是你不能質疑我的誠意!”
陳述之不禁在心中冷笑,誠意?他要是有一絲一毫的誠意,當初就不會把自己害得那麼慘。同樣的伎倆,還要用多少次?
差別只是上次可以拒絕,卻不想拒絕;這次痛定思痛想拒絕了,卻已經無法拒絕了。
也罷,他要做這個樣子,那就當看個樂子。反正不爲所動,也就不會爲之神傷。
“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以前都是別人伺候我,從沒人教過我如何揣度心思。我胡亂做的,難免慢待了你。行離,你給我些時間,我一點點學,學會了一定好好對你……”
樑煥說着說着頭都低下去了,一副失落的樣子。
而陳述之沒有迴應他這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話,反正他也沒有給人拒絕的餘地,還是沉默顯得恭敬一些。
*
這天下了早朝,樑煥把左丞相林燭暉留下了。
林燭暉還以爲他又想到了什麼對付歐陽清的法子,要和自己商量,沒想到他上來就是一句:“林丞相,你當年是怎麼討好葉將軍的?”
他着實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年輕時的往事都過去幾十年了,現在早就沒人拿這事取笑他了。而且他怎麼突然問自己這種事……
“我也遇到麻煩了,跟你取取經。”樑煥若無其事道。
從樑煥十歲進宮之後,林燭暉就一直刻意接近他。他不知道這是因爲先帝的授意,還以爲這個大伯是喜歡自己,所以他和林燭暉很是親密,無話不談,把自己的那點亂七八糟的小心思全告訴了他。
後來樑煥登基之後,因爲有了君臣之分,再加上很多時候立場不同,他和林燭暉的談話也就逐漸只剩下公事。
但這件事……他實在是沒人可問了,只好厚着臉皮來問他。
突然被問到這種事,林燭暉也有些侷促:“您……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就比如你想討好他,但是你做的事他不喜歡,怎麼辦?”
他這樣說,林燭暉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問:“臣方便問問是什麼人嗎?”
“不方便!”樑煥扭過了頭。
什麼都不知道,林燭暉只好硬着頭皮強答:“臣以爲,做什麼事不要緊,只要肯花心思。事情做不到點子上,人也能被心思打動。”
聽了這話,樑煥若有所思。的確,之前送他那些貴重東西,自己只是吩咐了一句,之後都是下人挑的,自己根本一點心思也沒花過。
做這些事,是要說明自己在乎他,那就得讓他知道自己肯爲他付出。
林燭暉逃出未央宮後,還想着找人往宮裡遞個信,讓自己閨女林貴妃仔細着點,看他身邊都有什麼人。畢竟生兒子的事還八字沒一撇,不能讓人給搶了先……
*
正月十五這日出奇地冷,陳述之中午就被翰林院放回來了,在家裡待到傍晚,便重新梳了頭換了衣裳,預備應狗熊的約。
他正繫着斗篷的帶子,忽然聽見敲門聲,還有些訝異。說好了去他家,怎麼還找過來了?
“是狗熊麼?我才收拾好,就來了。”
“我進來了啊。”門吱呀一聲,陳述之聽見這不是狗熊的聲線,疑惑地望向門口。
果然,上次除夕不讓人好好過,元宵又來。是不是以後逢年過節都要伺候他了?
樑煥兩步邁到他面前,不敢離他太近,就前傾了身子問:“你約了狗熊?”
望着樑煥凍得通紅的臉頰,他有些愣怔,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行禮,才矮下一點卻又被他拽起來按住。
“是,打算跟他們吃個飯,晚上去看燈。”
“那正好啊,”樑煥拉着他往外走,輕快道,“我同你一起去,省得他們總是不帶我。”
聽他這樣提議,陳述之第一反應是問他宮裡的宴會怎麼辦,後來一想,他除夕都能出來,元宵又有何不可。
可是陳述之絲毫不想與他一起去,有他在做什麼都不自在。而且在他的朋友面前,自己甚至都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樑煥彷彿看穿他的想法,叮囑道:“外頭不要行禮,一會兒我就是林未央,不許說漏嘴了。”
這個曾經掛在嘴邊的名字,喚起了陳述之一些久遠的記憶,又迅速讓他壓抑回去。
冬日裡天色暗得早,然而陳述之還是從晦暗的路邊挑出來一棵草,拔了拿在手裡。
“這是什麼?”樑煥就着他的手玩那深褐色的草尖。
陳述之被他的手指碰得癢癢的,遂拿到一邊去,“合恨草,冬天治手腳皸裂的。兒時母親總會在家裡放一些,摘一株回去備着。”
樑煥聞言立即皺了眉,“你那雙手,碰到雪都受不住,幹什麼弄得皸裂?”
“洗衣裳,洗菜,沾上涼水,輕易就凍着了。”他平淡地答道。
然而樑煥卻滿臉都是擔憂,乾脆道:“這怎麼行!這樣吧,我給你派兩個下人過來,以後這種事不許自己做。”
陳述之就知道在他面前暴露短處會是這個後果,他垂下頭,謹慎道:“多謝您,不過不用了,臣不習慣家裡有外人。”
“那……我給你送幾個爐子送點炭,你燒熱水洗。”
見他這般殷勤,陳述之大約也猜到他才圖謀什麼,不願受他莫名其妙的恩惠,話音帶着些猶豫:“您的好意,臣心領了……知道您是想照顧我。這事算不得什麼,凍着了用點草就好了,不用您費心。”
樑煥雖然還是心疼他,那份急於施恩的心思卻被他的話堵了回去,只能閉嘴。
他們到達時,狗熊家裡正在一道道地上菜,樑煥熱切地跟他們打了招呼,鸚鵡笑着問他:“林承平,我們又沒叫你,你怎麼來了?”
樑煥搭着陳述之的肩,挑了挑眉道:“你們把他叫過來了,我怕你們欺負他,過來看着。”
熊貓放下手中的菜盤,懶懶道:“我們欺負他?我要是陳行離,肯定最怕被你欺負。”
屋裡傳出一陣笑聲,樑煥雖然口中罵着他們,眼角的得意卻掩蓋不住。
陳述之皺着眉要去幫他們端菜,被樑煥抓回來按在位子上坐着。路過的狗熊看到他手中的草,隨口道:“看到你纔想起來,這個季節,該給察多的友人送點合恨草過去了。”
“送去察多國?這麼遠?”陳述之好奇道。
狗熊侃侃而談:“合恨草只在中原長,察多國沒有這草,氣候卻更容易爛手爛腳。所以那邊的合恨草貴得不行,朋友每年都會託我從大平送去。”
陳述之只當是件無關的事隨便一聽,並沒多在意。
飯桌上,樑煥跟幾人談天說地,聊得很是起勁。有他在場,陳述之便不太敢說話,只是悶頭夾菜。
熊貓給每人添了一碗元宵,陳述之剛要動手,碗就被身邊那人搶過去。他舀出一個元宵吹涼了,笑嘻嘻地送到陳述之嘴邊。
陳述之遲疑地望着他,原先自己也時常這樣給瞎子餵飯,可現在再做這事,其中含義就有所不同。他沒有張嘴,也沒有說話,就這麼盯着樑煥。
既然他說自己是林未央,那就不必凡事都聽他的。就算不敢指責他,至少可以不順從。
僵持片刻,樑煥終於覺得心虛,尷尬地把那碗元宵放回去,訕笑道:“你自己吃,我就給你吹吹……”
被這樣一弄,陳述之就覺得很彆扭,只吃了兩口,便藉故去茅房離開了屋子。
外頭天色完全暗了下去,而京城的方向遠看便已燈火輝煌。陳述之真的去茅房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卻在路上看到了一隻……鴿子。
那小東西就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他要往前走,它也不躲。陳述之不由得俯身去看,發現它腿上綁着一卷小小的紙。
特意停在自己面前,是讓自己看嗎?這樣想着,他便解下了那捲紙。
這張紙不是寫給他的,按說看了收信人就不該再往下,然而他沒剋制住好奇心,匆匆掃了兩眼,看見上頭說着什麼要和察多國開戰,多弄點合恨草之類的事。
好像是什麼挺忌諱的事?他生怕別人知道他看了,連忙重新捲了那紙塞回去。
陳述之和那隻鴿子一起走回門口,這時樑煥出來拉着他問怎麼去了那麼久,他一邊應付着,一邊看見狗熊發現了那隻鴿子,然後迅速取下它腿上的紙藏在衣服裡,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席間。
雖然好奇,但陳述之到底覺得和自己關係不大,看過也就過了。
吃過飯,大家相約到街上看燈。本是衆人一同去的,然而走着走着,那幾人忽然越來越快,陳述之要去追,卻被樑煥拉住不讓走。
等到只剩下他們二人時,陳述之才發現那幾人就是故意的。剛纔自己不在屋裡,指不定樑煥同他們說了什麼。
夜間轉涼,去往城中的鄉間小道沒有燈,滿月當空,然而薄薄的月光只能鋪開前路,即便相隔咫尺,身邊人的神色也不大看得清。
只聽語氣,也能察覺樑煥話裡的怨怪:“一直在躲我,我就那麼可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