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夫, 陳述之把今天的事挑挑揀揀拼拼湊湊給老闆娘講了一遍。回到屋裡時,他聽見王潛在那哼哼唧唧,一副快要憋死了的樣子。
他便過去取出他口中的布, “你要說什麼, 說吧。這個地方, 就算你喊也不會有人來救。”
嘴上鬆快下來, 王潛一能說話就先朝陳述之呸了一口, 勾起脣角道:“陳行離,感覺如何啊?”
陳述之後退一步,淡淡道:“你非說是我搶走了溫姑娘, 那你現在對我做上這些,也算是報仇了。你滿意了麼?”
王潛冷哼一聲, “我老婆被你搶走, 你現在卻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怎能算是對等?”
“那你想怎麼樣?”陳述之無奈地笑笑,“你還想搶我些什麼?說來還要感謝你, 四年十二月十日晚上,若不是你把我要離開京城的消息泄露出去,我現在可能已經在雍州種菜了。”
回憶了好一會兒,王潛纔想起這件事。當時還不解爲何沒人懲治他擅自離開,現在看來, 答案顯而易見。
“你不就是靠一副好皮囊換得進身之階, 你以爲能長久麼?”他話音輕蔑。
“是麼?”對於這位故人, 陳述之倒是很有心思和他爭辯, “我殿試卷子又不是用臉寫的, 名次是高主考給的,翰林院出來後我的官品也不比旁人高。我換什麼了?”
“那一陣京城到處都是有關你的傳言, 後來怎麼平息的?”
“好,這算一樣。繼續。”
樑煥一走近門口便聽見屋裡有人爭吵,他推門進去,疑惑地看了看那二人針鋒相對的場面,便拉過陳述之說:“許恭說能判死刑,讓我們自己動手。——大夫來過了嗎?怎麼樣?”
陳述之笑了笑回答他:“沒什麼大事,開過藥了。”
樑煥放下心來,又轉頭去看那個綁在柱子上的人,訝異道:“我認得你,那天在素隱堂,你見到我就跑。”
王潛挑了挑眉,“我介紹一下自己,我是陳述之十年的仇家。十年前,我的新婚妻子在成親第二日就住到了他家去,被他玩弄了幾個月,玩膩了,就又賣給了別家。”
聽他這口氣,陳述之便明白他想做什麼了。他覺得自己搶了他的,那他反過來也要同樣對自己。
“今日我和那幾個人說,這個美人是我送給他們的,讓他們盡情享用。也不知道你進去的時候,已經輪到第幾個了……”
聽到這裡,陳述之立即上前兩步,扇了王潛一巴掌,卻反而把自己的手給打疼了。樑煥趕緊把他拉回來,讓他去旁邊歇着。
接着,樑煥盯着王潛問:“你故意說給我聽的?”
王潛笑得有些扭曲,“他勾走我老婆,始亂終棄,這樣的東西你也稀罕?而且他現在已經不乾淨了,你難道不噁心麼?……”
樑煥現在也想打人,但又一想,這人死到臨頭了,打他也沒什麼意思。要是真和這種人生氣較真,反而顯得自己難堪。
於是他收斂面上神情,沉聲道:“那我就回答你的問題。我要是你,他把你老婆賣到誰家去了,自然是先去把人買回來,再慢慢算賬。”
對這個答案,王潛感到有些驚訝,他嬉笑道:“她被那家人幹過了,也被陳述之幹過了,買回來做什麼?”
樑煥終於受不了他的粗鄙言語,拿過放在一旁的布塊塞住他的嘴,扔下一句:“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
陳述之原本只是站在後面,壓着憤怒聽王潛罵自己。可他聽到樑煥這句話,一下子沒忍住,滾了兩行淚下來。
從剛纔樑煥衝進來救他開始,陳述之就突然變得十分清醒理智。作爲知道所有事情的人,他支使着衆人去做事,甚至不太感覺得到身上的疼痛。
可當局面逐漸安定下來,他自己也逐漸放鬆後,忽然聽見這樣的話,他那壓抑了半天的情緒就一齊擠到眼眶裡,整個人變得脆弱起來。
頭上傷了一圈,滿頭的刺痛一起壓下來,臉上也火辣辣的,委屈得很。
身體被人鉗制,動彈不得,再被人侵犯,既驚惶又絕望。
不僅如此,他的痛苦還來源於,他一直把自己當作樑煥的所有物,沒有守住身體的清白,那就是在毀壞他的東西,侮辱他的尊嚴。
他心中生長出彌散的內疚,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事,這一切都是王潛的錯,卻仍然無法停止責怪自己。
他更害怕失去,也害怕樑煥假裝不在意,實際卻在心裡埋了雷,讓原本就看不清楚的未來變得愈發未知。
然而現在,他被樑煥這幾句話撫慰了。他聽見他在告訴自己,無論自己經歷了怎樣的苦難,他都會一直在這裡。
一個將死之人,撒謊騙他也沒什麼意義。所以,是真的吧?
樑煥喊過來盧隱,吩咐道:“這個人的屍身扔到郊外去,要像是自己死的,不可讓人追查兇手。”
盧隱點頭應下:“那奴才去去就回,這裡還算安全,您別離開。”
見盧隱過去忙活了,樑煥便回過頭,卻看到陳述之滿臉都是淚水,還未結痂的傷疤上衝下來了血跡。
“剛纔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樑煥把他扶到牀邊坐下,打算用溼毛巾給他擦臉。陳述之忙從他手中拿過毛巾,自己在臉上胡亂抹着。
“你這都抹花了,你別動,我來。”樑煥又把毛巾奪回來,站在他面前俯下身,一邊小心地擦拭一邊問:“還疼麼?”
陳述之勉強笑笑,“不是很疼了,我沒事,您不用擔心。”
“你每次都說着沒事,哪次也不是真沒事……”
這時傳來敲門聲,老闆娘在門外說:“陳公子,你的藥到了。”
聽到這話,陳述之扶着牀邊要起身,卻被樑煥按了回去。他自己過去打開門,老闆娘給了他兩盒藥膏,說:“吃的藥已經去煎了,先把藥膏抹上吧。”
陳述之忽然記起錢還沒給,想讓樑煥幫他給,張嘴張了半天發現不知該怎麼叫他,乾脆把稱呼去掉:“診金和藥錢都是老闆娘幫我墊的,你幫我先還上吧?”
樑煥花錢都是管盧隱要,現在盧隱又不在,他只能說:“一會兒我送到櫃檯去。”
送走老闆娘,他便回來研究那兩盒藥膏,拿了盞燈讓陳述之舉着,自己就着燈的光亮看清他的傷處。
樑煥小心翼翼地上手,可每抹一處,陳述之的表情就一緊,他只得輕聲安慰:“不疼不疼,一下子就好了,我給你吹吹……”
慢慢地,陳述之真的就不疼了,藥膏涼涼的很舒服,而他的手指卻十分溫熱。
那一次,自己給他上藥的時候,他想必也是如此舒服自在吧?怪不得他說因爲那件事對自己動了心,若是自己日日被人這般伺候着,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抹完藥膏,樑煥見他不睜眼,只是低着頭,長長的眼睫蓋住了落寞的神色。
他坐到他身邊去,攬着他的肩,哀怨地說:“我又做錯什麼了,又跟我鬧脾氣。”
“我不是鬧脾氣。”
身子蜷縮成一團,陳述之痛苦地閉上眼,咬了咬脣,“我沒有顏面再見您了。”
“什麼?”
他話音哽咽:“您也看見了,剛纔……剛纔他們,我……”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他也不知該如何描述這件事。
樑煥愣了半晌,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逐漸明白過來。
這個死腦筋,怎麼又把自己繞進去了。
他把陳述之手裡那盞燈放到一邊,湊過去從側面環住他的身子,靠着他的肩,道:“你先給我講講來龍去脈,我才知道怎麼安慰你。”
“您不用安慰我……”
“講。”
陳述之只得把自己怎麼認識的王潛,怎麼被他威脅,這些日子在那家店裡做了什麼,以及今日以什麼理由被他騙了進去全講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那房間裡的細節。
樑煥聽完就重重地錘了兩下他的肩膀,有些急了:“出了事不會和我商量嗎?爲什麼要自己全扛下來,你扛得住嗎?爲什麼你受了那麼多委屈,都不肯跟我說一聲?一下子變成這樣,你要嚇死我嗎?”
陳述之也有些愣怔,他完全沒想到被他怨怪會是因爲這樣的理由。
“不對,是我害了你。”樑煥忽然擡頭,滿含歉疚地望着他,“是我對陌生人說了不該說的話,才讓你被他拿住,對不起……”
聽到這話,陳述之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對不起他,怎麼變成他來道歉了。
樑煥把他抱到牀上,幫他一點點把藥膏抹勻,輕聲道:“我剛纔和那個人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這話傳到陳述之耳朵裡,他又紅了眼眶,“怎麼會……”
他聽見樑煥在他身後輕輕嘆了口氣。
“是,你要是非讓我想那些事,我是覺得彆扭,但那又怎麼樣?因爲這個,別的就不要了嗎?我就圖你這點東西麼?”
頭上陣陣疼痛發作,陳述之小聲呢喃:“如果對您不忠貞了,那別的還有什麼意義……”
“什麼叫對我不忠貞了,是這麼回事嗎?這是你的錯嗎?”
“不對,這麼說你又該誤會了。”他停下動作,想了一會兒,認真道,“你可能覺得這話荒唐,但我不是在哄你。你聽着,我如何對你,是沒有條件的。”
“就算今天是你的錯,那我也要把你搶回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過你,聽明白了麼?”
陳述之感到心絃被用力波動,發出蝕骨銷魂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