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 樑煥都心如亂麻,設想了無數種真相,又挨個否定。他安慰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比現在更糟, 卻又隱隱感到確實可能比現在更糟。
就着如豆之燈勉強看完今日的奏摺, 樑煥終於等來了盧隱派出去的人。
“江主事家中無人, 竟也沒有鎖門。去吏部問, 說他好些日子沒來了。這是在江主事家中找到的, 就放在一進門的桌子上。”
樑煥接過盧隱遞來的一摞紙,顫抖着手展開。
第一張是一份計劃,詳細寫着吳氏夫婦的住址, 和綁走他們的方案。第二張上寫了幾件事情,都是陳述之做過的, 每一件都讓自己更加疑心他在爲察多國做事。第三張是一封書信, 他曾經讀過, 就是那封陳述之寫給樓薩的信。然而這一份上多有塗抹,顯然是原稿, 並不是他的字跡。第四張也是也是一封書信,是樓薩寫給狗熊的,上面說了合恨草貶值的事。
第五張上只寫了幾句話:誤信邪教,羞濛鴻恩。臨去之時,悉呈當時所書, 雖往者不諫, 亦稍慰愧悔。
將這幾張紙翻來覆去讀上幾遍, 樑煥終於明白了原委。
他怎麼這麼傻, 他爲何不直接讓自己不要賣合恨草了, 自己還能不答應嗎?
有人威脅他,他爲何不回來告訴自己, 爲何要獨自默默承受一切?
如果吳氏夫婦真的被關在那裡,派人去救不就好了嗎?他憑什麼自作聰明地認爲他的犧牲是爲自己好?
還是說他覺得,即便和自己說了,自己也不會願意爲了他而作出妥協或犧牲?
他一個人吞下這全部的苦,是該說他忠心,說他無私,還是該說他殘忍薄情?
不過想來也是,按照他那套算法,這樣做既是對自己盡忠,也是替自己盡孝。在如此高義面前,要他的命他都會答應,更何況只是承受痛苦。
想着這些,樑煥一邊覺得憤怒,覺得苦澀,覺得憐惜,一邊覺得……狂喜。
他從來沒有變心,沒有背叛自己,他臨走前的眼淚都是真的。只要把他找回來,他就仍然像以前一樣屬於自己。
可是,他在哪裡?
他假裝他死了,他還在雍州嗎?懷遠收復了,他會不會回家?可他父母都在京城,他也許會先來這裡?
樑煥看看外面的天色,不行,太晚了。既然已經等了這麼多天,那就不差這一天半天的。
這一夜,樑煥睡在了未央宮裡。看着周遭熟悉的陳設,想着兩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他便覺得很快又會是兩個人了。
第二天,樑煥一下早朝便跑出了宮,來到於問荊所在的醫館。
正好今日是她出診,樑煥一進門便看見她,火急火燎地跑到她面前,張口就是:“伯母,陳行離在您這裡嗎?”
被他嚇了一跳的於問荊搖了搖頭,“不在。”
“那他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於問荊皺眉道,“你還來找他做什麼?”
聽她這樣說,樑煥便知道陳述之把事情都告訴了她。他解釋道:“伯母,我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沒有怪他,我很想念他,只是想找到他,求您告訴我他在哪吧……”
於問荊嘆口氣,偏過頭道:“他讓我先回京城,說你們會以爲他失蹤了,然後他便過來找我。結果我回到京城,官府卻告訴我他死了,這麼久也一直沒回來,誰知道他去了哪。”
樑煥有些訝異,他既然和母親說了會來京城,那就不太可能回雍州的家。那他爲何一直沒有回來?路上耽擱了?還是去做什麼事了?
想着想着,他心中漸漸浮現一種模糊卻可怕的可能。
“你先回去吧,如果他回來,我讓他去找你。”於問荊淡淡地說。
逐漸膨脹的恐懼漫上心頭,樑煥急忙離開醫館。
他沒有回宮,而是去了鄧直辦公的地方把他抓出來,直接問他:“陳行離是怎麼死的?”
鄧直有些愣怔,當時跟他說的時候不是毫不在意麼?怎麼這時又想起了?
“說是在平涼府的時候,外頭還在打,他非要出城。出去後便再沒回來。”
這些話讓樑煥的表情逐漸扭曲,他死死盯着鄧直,顫抖着話音問:“他一個文官,爲何要到戰場上去?既然說他死在外面,那找過屍身沒有?”
鄧直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有些害怕,低下頭小心道:“也不知他爲何要出去。戰後外頭屍橫遍野,沒回來的都算作戰死,不曾找過屍身。”
聽到這話,樑煥頓時眼前一黑,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塌了。
“陛下,陛下您還好麼?來人,來人!”鄧直攙扶起站立不穩的樑煥,朝門口喊着。
“不用……不用叫人。”
樑煥狼狽地推開鄧直,自己慢慢挪到門口。門口早有盧隱等着,扶上他往宮裡走。
一回到未央宮,他便徑直去了裡屋,又徑直到榻上坐下。一坐下,整個人便向後倒去。
正午時分,飽滿的日光照進來,整間屋子都暖暖的,鼻子裡有股陽光的味道。
周圍沒有人了,濃重的悲慟便再無法抑制,化作淚水滾下臉頰,沾溼了牀鋪。
早上走時,還以爲很快就能和他一起回到這裡了。
幾個月前,和他一起待在這裡的畫面仍在眼前,枕頭上仍留有他的氣息。
可是現在……
之前以爲,說他死在戰場上只不過是說他離開的藉口。可現在知道他沒有離開,他本來是想回京城的,卻沒有回來。
他爲什麼非要出城,爲什麼要上戰場?他又不會打架,他去幹什麼?他根本就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除非,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體面的死法。
僅在自己的記憶中,他便有好幾次豁出性命。他是多麼容易放棄自己的一個人,怎麼沒預見到呢。
這次又是爲了什麼?想想他當時的境遇,是因爲愧對自己麼,還是因爲覺得做了不忠不義之事,還是因爲覺得活着就會成爲別人威脅自己的籌碼,還是隻是因爲分別的痛苦太過強烈。
還是每個都有一點,全加起來,就把人壓垮了。
早該想到的,早知如此,當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走,就算他恨死自己,也要把他關在未央宮裡,找人日夜看着他,不能讓他傷到分毫。
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害死他的人就是自己啊。
原以爲自己出現在他的生命裡,是要照顧他,保護他,讓他高興的。沒想到,陳述之倒了八輩子黴,認識了自己,要了他的命。
他已經離開,欠他的無法償還,這次真的要背一輩子的債了。
樑煥從榻上下來,開始審視這間屋子裡的每一樣東西。梳妝檯的銅鏡裡,曾映過他的面容;洗漱的盆中,他曾打溼毛巾給自己擦臉;面窗的椅子上,他坐在那裡時,自己就會從後面環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耳垂。
視線所及的一切,都無法擺脫他的影子。
樑煥在未央宮裡一圈一圈地轉,盧隱要傳午飯晚飯他都不吃,最後身上沒有力氣,靠着牆癱倒在地上。
他就這樣坐了一夜,後半夜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卻連噩夢都做不出來。
早上,盧隱扶起魂不守舍的樑煥,幫他換了衣裳洗了臉梳了頭。他雙眼腫起,面色慘白,人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他勉強出門上早朝,一言不發地聽下面的人奏報。
去年在江州減稅頗爲順利,今年打算擴大到臨近的幾個州。因爲減稅導致國庫收入減少,然而御史臺根據改革後的法令抄了幾個貪官的家產,原本高得離譜的官員薪俸又往下壓了,所以目前大平朝廷還不算很窮。
雍州收復的地方已經派遣官吏過去治理,栽培年輕將領的計劃開始執行,鍊鐵的工廠仍舊在研製着新的配方。
看着下頭的臣工,樑煥想到近些日子朝堂上的局勢,歐陽清的餘黨早已不成氣候,林燭暉黨人現在一起擁護鄧直。然而崇景六年、七年的兩批新科進士,很多都被樑煥單獨叫來談過話。掌握了這些新人,就是掌握了朝堂的未來。
想想幾年前,朝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歐陽黨還在爲所欲爲,縱容貪官魚肉百姓,林燭暉殫精竭慮地牽制,勉強維持平衡。而自己只負責在上朝時同意他們的結論,在他們批好的奏摺上簽字,更沒有任何可以握在手中的勢力。
這幾年裡,他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朝堂的風向。如今內憂外患逐漸平定,大平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他自己也可以做個無爲君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樣子。
只是,讓他變好的那個人,看不到這些了。
害了他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權力。這些事從一開始就是他們之間的阻礙,卻不曾想到竟是天人之隔。
看着下面羣臣時而恭謹,時而激奮的模樣,樑煥突然覺得好累。這一切本不屬於他,他只不過是鄉間長大的野孩子。十歲來到這禁宮之中,十五歲坐上這個位子,從來沒人問過他的意見。
夠了。揹負瞭如此深重的罪孽,決無法若無其事地回到原本的軌跡上。帶着肝腸寸斷的疼痛,也無法負擔家國天下的責任。
站在前幾排的大臣都能看到,寶座上的君王原本就面色不佳,還一直在走神,根本沒聽他們說話。不知何時起,他的眼眶變得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