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陳述之擺擺手。他的酒量很好,喝得再多也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從不會失去理智。
灌了一肚子酒,他跑了趟茅房,就不想回桌上去了。他打算在這園子裡走走,雖然冬天萬物凋零,但看看樹枝也算是散心。
棕色的林木,灰色的石頭,紅褐色的雕樑畫棟。
他藉着酒氣,跌跌撞撞地在園林中穿行,酒勁上來神思卻依舊清明,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園林中彎彎繞繞,也不知撞了多久,他終於覺得疲憊,隨便挑了一處坐下。
坐下四周看看,剛好眼前是一塊巨大的石碑。他仰起頭讀了讀,上面刻的是□□皇帝修瓊林苑的事情。大石碑旁邊還有幾座小石碑,他一個個讀下去,都是歷朝歷代每次重修瓊林苑時立的。
最後一塊碑居然就是本朝的,坐得太遠看不大清楚,他便幾步上前趴在碑前,一句話一句話地讀,十分專注仔細。
“崇景元年一月十八日,詔曰:禁宮之東有苑曰瓊林,凡爲新登進士科者設宴飲之禮,必幸此苑……”
這篇詔文,樑煥可能只看過一遍,改過幾個字吧。
可這纔是屬於他的文章,修繕瓊林苑的詔書,遒勁有力,嚴肅莊重,每一個字都值得勒碑鑄銘。
他的一切就如同御碑上的石刻,英偉地佇立着,向世人宣示它的威嚴。而自己是至微至賤的臺階和欄杆,只能跪在地上叩拜,決不可以伸手觸碰。
陳述之身上乏力,手腳凍得發僵,無助地靠在石碑前,鼻子一酸。
早就心知肚明瞭,只是遲遲不願醒……
*
“行離!陳行離,是你嗎?”
陳述之轉頭看向聲音來處,眼前卻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他連忙抹了抹眼睛,便見到一個以前似乎經常見到的面容,從遠處向自己走近。
那面容就如同以前一般,眉目生得矜傲,卻常以隨和的姿態立在人前。等到回去關上門,五官裡的凌厲就會立刻軟下來,也不知他單獨在別人面前時,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不,那都是自己虛構的假象。眼前這個人不是林未央,他只是擁有一樣的軀殼而已。
陳述之腦子清醒,且尚有力氣收斂情緒,知道如何按照應該的方式與他相遇。他扶着石碑的底座,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笨拙地挪到他面前,原地跪下。
他張了張嘴,尋找着合適的措辭。然而還沒說出話,樑煥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嗔道:“你怎麼在這裡坐着?害我找了你好半天。”
陳述之一愣,他要找自己?幹什麼?
“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樑煥皺眉望着他紅紅的眼眶。
“沒有……臣無礙。”他低頭答道。
樑煥沒繼續盯着他問,而是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就往外走,輕快道:“可是有一陣沒見你了,走,去屋裡坐會兒,我還有許多事沒給你講過。”
被他一拉,陳述之失去平衡的身子差點跌在地上,又讓他及時扶住。
“你這是……喝大了?那些人一直灌你麼?什麼人啊,都已經是進士了,還跟流氓似的……”
聽着熟悉的語調,陳述之一些壓抑的記憶被喚起,同時被喚起的還有相伴而生的情緒。
不行,看到他,聽他說話,原本按下水面的記憶就會又浮起來。在他面前,遲早會露餡。
樑煥怕他再摔倒了,乾脆抱起他一隻手臂,穩穩地扶住他,任他往哪裡歪都不會跌下去。
陳述之不敢讓他扶,更不敢掙脫,只能就這樣,任憑熟悉的體溫將他灼傷。
二人走到了瓊林閣。這是瓊林苑裡的一處屋子,只有三間,是給遊園的人臨時休憩的地方。
盧隱先讓人進屋生炭火,樑煥又吩咐他去弄點醒酒的東西。
到了屋裡,周身一下子暖和起來,喝多了酒的臉頰上便長出紅霞。樑煥一直把陳述之扶到位子上,他想不坐都不行。
望着他頹喪的模樣,樑煥露出熱情的模樣道:“行離,你有什麼心事莫要憋着,你給我說,我或許能幫你呢。”
他說完,便忽然想到自己最後一次去雍州會館那天,要離開時,陳述之哭了。
“不會和我有關吧……”
樑煥面上現了幾分羞慚,“抱歉啊,之前編了個名字編了個身份糊弄你。但我也盡力幫你了,你的會試卷子是我取的,我也不是出於私心,你本來就該中。還有,我已經給你家的那個什麼州同寫信,把你的婚事攪黃了。”
他以爲說完這些陳述之會原諒並感謝自己,沒想到他卻垂着眸子問:“您還有旁的事要說嗎?”
他覺得最重要的,居然是身份麼?而且除此之外,再沒什麼重要的。
“沒了吧?”樑煥不明所以。
“那……”陳述之閉了閉眼,然後扶着椅子小心地站起身來。
樑煥一把把他按回去,白了他一眼,“又沒外人,不用這樣,怪彆扭的。”
“那臣問一句不恭敬的話,您爲何每天都要去那個房間?”
他的話音很流暢,乍聽上去是冷靜的,然而仔細分辨時,卻會發現在微微顫抖。
樑煥沒注意他的語氣,只是目光上移,回憶了片刻道:“事情過去了,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牀邊的木板另一側有人在說機密事情,我是過去聽的。”
“好像又編了什麼藉口糊弄你,別介意啊,我可不敢直接說我去聽牆角。”
這話說得十分輕鬆,彷彿就是隨口說了一句玩笑,再隨口爲之道個歉,沒什麼大不了的。
炭火溫暖了整間屋子,卻暖不了身上的寒冷。
這個答案並沒有讓陳述之有多驚詫,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這也是其中一種。
他還想再問,他想問藉口是不是僅僅用來遮掩他的目的,是不是沒有一分一毫出自真心。
可他不敢問,也覺得不必問了。樑煥這輕巧的幾句話,態度已經昭然若揭。再問下去,只會讓自己難堪。
在樑煥眼裡,陳述之經常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所以現在這樣也不奇怪。他沒有關注他的情緒,解釋了以前的事,就換成一副輕鬆的口氣,開始閒聊:
“好久沒見你了,近來如何?我身上的傷已看不出來了,說來還是多虧你,你救了我,我定然會感謝你的。你別同我客氣,有什麼要幫忙的就跟我說,不用不好意思,我這裡許多事都是舉手之勞……”
聽着他說這些,陳述之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迴應。他無法作出那種無關痛癢的姿態,他覺得自己現在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含着悲苦。
這時盧隱端了一碗醒酒湯進來,樑煥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給陳述之。陳述之不認爲自己需要醒酒,也不想再往肚子裡灌水,可面對眼前的場景,他不得不喝下那碗東西。
“對了,行離,你那個婚事,我跟人家說的是在京城另給你安排,你要不要我幫着?我可以給你找個好的,或者你自己挑,看上誰了,我去幫你說,怎麼樣?”
“不用了。”
陳述之聽不下去了,他怕樑煥再多說幾句,自己就會剋制不住情緒。說不定會抱着他大哭,那就沒法收場了。
於是他站起來,身子前傾,低着頭,用極爲平淡的話音說:“您若沒有旁的事了,臣可以先告退嗎?”
樑煥還以爲他回去有事,便輕鬆地點點頭,“好吧,等你到了翰林院,我再去那邊找你。你回去要當心,喝這麼多再摔着了,我找人扶你吧,——算了,我扶你回去好了。”
他說着就要起身拉他的手臂,陳述之侷促地退了半步,慌亂道:“真的不用了……”
樑煥也發現今天他不太對勁了,可他一口一個“不用”,自己又不好非要讓他怎麼樣。他只得坐回去,同意他離開。
轉身之前,陳述之忽然大膽地擡頭,恰好對上他目光,便匆匆看了一眼。
那眼波中裝的該是四海八方、家國天下,而他陳述之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真的就只能擡頭看看。
這一眼看過,就到此爲止了。
*
出了瓊林苑,身上驟然冷下來,剛纔滿心翻攪的情緒便被生生凍住了。
京城繁華如舊,望着路邊來來去去的行人,陳述之只覺得目眩神迷。
如果說中午在宴會上看到他時還心存一絲渺茫的希望,那麼剛纔他那幾句話就把這絲希望徹底扯碎,一口殘渣都不剩。
自己小心呵護的地方,到他那裡,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就可以一筆帶過。他不會在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意。
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給自己編織出的一場夢,與他無關。
醒酒湯開始起效,步子越走越穩當。在京城的街上信步而行,隨便擡頭看看,就能輕易看見裹挾着舊事的地方。
什麼戲樓,什麼鬧市,還有遠處高高的塔,觸目所及,都凝結着一段段的酸楚。
不行,不能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每天看到這些,甚至還可能再看到他,這是在折磨自己。
反正本來也沒想考中,就當從不曾中過吧。這世上有千百種活法,何必非要選世人眼中最體面的一種,何必要忍受那麼多無謂的痛苦。
留在這裡也幫不了那些因爲苛捐雜稅而飢寒交迫的人們,還不如回去漁樵耕讀、陋室寒窗。
想到這裡,陳述之掉轉方向,沒有回住處,而是去了京城的碼頭。
沿着河一直向西就能到達大平最西北的雍州,剛好,第二天早上有出發去雍州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