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是熟悉的感覺, 而陳述之整個身子都是僵的,他勉強勾了勾脣角,“您這不是來抱我了麼, 一樣的。”
這話並不能安慰到樑煥, 他往前蹭了蹭, 手上勒得很緊, 趴在他耳邊問:“你這次又有什麼事不肯告訴我?”
他不敢欺騙他, 又怕承認了會被他追問。靜默半晌,他只能用問題代替回答:“我所有的事,您都要知道嗎?”
樑煥想回答一個“當然都要知道”, 卻覺得這樣說似乎不太好,只得道:“你是在怕我麼?你怕什麼, 你跟我說, 我自然會遷就你的。”
“我……怕讓您傷心。”
樑煥心下一沉, 這一句話,配上這幾日所聽聞的事, 他越來越覺得狀況有些危險,而自己卻看不清,也無法掌控。
他轉過他的身體,強迫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你說, 我受得住。”
對上他的目光, 陳述之忽然覺得他的鼻子長得很誘人, 讓人很想湊上去親吻。可他甚至不能把身子往前靠一點, 任何接近的行爲都有風險。他只是垂下眼眸道:“別問了, 遲早會知道的。”
樑煥剛想再勸他兩句,手上卻忽然一空, 見到他站起來,用平淡的話音說着:“我得回家一趟,您別等我了。”
“回家?現在?”樑煥皺着眉望了一眼天色,“這大半夜的,爲什麼要現在回家?明天再去不好麼?”
“確實得現在去。”陳述之衝他拜別,要轉身時,手卻被他抓住。
樑煥按着他的手,自己也起來,拉着他便往外走,“我送你回去。”
“怎敢讓您親自送……”
“不行,不放心。”
早春的夜風有些涼,馬車裡,陳述之從一上來就縮在角落。樑煥整個人撲到他身上,感到那具身體在微微顫抖。
他雙臂伸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溫柔地在指間摩挲,話音沙啞:“你一直躲我,行離,我感覺離你好遠。”
“你這樣對我,我害怕……”
陳述之深深埋着頭,不敢讓他看自己的表情。他說得沒錯,就是在躲他。不敢不回去,那就一回去就睡覺。他懷疑或者質問,要麼逃開問題,要麼就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這是最好的做法。
可現在,他在爲自己擔心難過,可自己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說。
“你不忍心看我這樣的,對麼?你答應過我的……”
陳述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就只能把頭埋在胳膊裡,衣袖全被沾溼。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樑煥懂了,這就是回答。
馬車漸漸停下,陳述之要下車,卻被樑煥一把抓住,聽見他問:“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再說吧。”
他怕他聽出自己話音哽咽,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樑煥一直送他到家門口,看着他進去了,方回到車裡。將要出發時,卻看見座位上放着一張字條。
他驚訝地拿起來,拉開簾子對着月光看,上面寫着:別走,跟着他。
樑煥突然變得緊張,轉頭同趕車的太監說:“把車停到城門口,在那等着。”
說完,他跳下車來,找了一處高高的田埂,蹲在後面,能看到陳述之家門口,又不會被發現。
夜晚的曠野十分安靜,月光很亮,周遭的星辰便暗淡了不少。
很快,門被打開,陳述之出門繞去了房子後面,然後繼續向前走着。樑煥便快速起身,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直到看他進了那邊的另一處房子。
這間是……狗熊的房子?
樑煥最近變得越來越忙,很少與這些從前的朋友相聚。可爲什麼陳述之會來這裡?
他猶記得,他們認識之後的第一個元宵就是在這裡過的,當時自己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向他獻殷勤,他卻愛答不理。
如果重來一次,那時就應該早點學會照顧他,盡心盡力對他好,是不是就可以讓他少受些苦?
想着這些往事,他繞到房子側面的窗下,剛好有一扇窗是開的。他探出頭往裡看,屋裡有一張很大的桌子,陳述之坐在桌邊,其餘幾個人是狗熊、鸚鵡、狼狗和熊貓。
陳述之拿出一張什麼東西拍在桌上,“這是那個被抓的探子給我的名單,他還給我講了他們的一些戰略,我和大平當前的戰略對比過了,結果都在這裡。”
狼狗將信將疑地說:“大平的戰略?你從哪拿到的?”
“我自己就在兵部,這點東西還是要得來的。”
鸚鵡在一旁問:“那合恨草的事情怎麼樣了?”
陳述之有些抗拒地說:“你們讓我提,我就提了,後面的事不歸我管。我都不知道你們爲何讓我往察多國賣合恨草。”
狗熊的嗓門很大:“這還不簡單!察多軍中深受凍瘡之苦,合恨草要是夠用,我們自然無往不勝。”
陳述之道:“那應該是夠的。我見過太醫院和戶部的記錄,如果賣過去的合恨草全給察多軍用,用到明年也夠了。”
鸚鵡的話音顯示出她非常滿意:“你做得不錯。接下來去前線,有什麼打算?”
陳述之冷冷道:“夠了。我已經做了好幾件事,樓薩欠察多國的債,我替他還上了。整日裡讓我在這背叛我的國家,背叛我的君王,你們以爲我好受麼?到了前線,我即刻消失,我不再是大平的官員,你們也不要再找我辦事。”
狗熊朗笑道:“哈哈哈,好!到了那邊,你就去找你的小情人過瀟灑日子吧……”
“閉嘴。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屋裡傳來椅子推動的聲音,接着又是開門聲,他看到陳述之從屋裡出來,沿着田間小路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漸小漸遠,與夜色融爲一體。
樑煥避開窗子,慢慢扶着牆壁站起來,眼前冒了金星。現在去追他已經不可能,就只能一深一淺地往城門走去。
爲什麼?他爲什麼?
自己或者這個國家,到底哪裡對不起他,他爲什麼要這樣?
要了他那麼多,卻什麼都無法給他,那也是自己的私事,他爲什麼要找整個大平算賬?
憤怒的同時,樑煥拼命告訴自己,沒關係的,不用怕,還來得及。既然聽到了,回去彌補就是了。又沒造成什麼後果,他不用負責。以後他就不要做官了,就把他關在自己房裡,那樣他也永遠都是自己的。
如果真有人要清算他,那就任由他們去。想保他的命,自己還是做得到的。那之後等着他就是了,他去哪裡跟着他就是了。真到了那一步,就什麼都不要了。
至少,他只是犯了錯,他的心意沒有改變,一切就不算最糟。
*
樑煥叫來這次去前線的將領,讓他們重新設計了作戰方略。然後又叫來鄧直,把這幾日所有經過陳述之手的文件都改一遍。接着他命令太醫院立刻停止向察多販賣合恨草,並禁止民間一切有關合恨草的交易。
但他沒有阻止陳述之去前線。
陳述之自那以後再沒回過未央宮,剛好樑煥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就這麼一直拖了下來。
直到他從京城出發去前線的前一天,樑煥終於耐不住了。他記得他說過一個“消失”,卻不知道他要消失去哪裡,會不會不是這裡。
這一日春雨綿綿,其間涼意似乎把人重新帶到了冬季。
在屋子裡踱了幾圈,樑煥還是覺得去他家找他,那裡一定能見到他。
走前,他看見櫃子上有陳述之的一包東西,便想着順便給他帶過去。他拿下那個包袱,雙手捧着時,摸到裡面有幾張零散的紙。
莫非是信件?
雖然覺得不太好,但他現在也顧不得好不好了,還是決定拆開包袱。
包袱裡都是些零散的物件,其中有個繩結狀的吊墜十分眼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幾張紙折得有些亂,他拼湊了一會兒,發現這是一封待寄出的信,是陳述之的筆跡,而收信人是……樓薩?
他的心開始狂跳,顫抖着手展開紙張,艱難地往下讀:
那幾個察多人的任務我已經完成,我給了他們大平的戰術,還幫他們把合恨草賣到了察多。你的債我給你還上了,以後我不會再幫他們做事,你也不要再聽憑他們擺佈。
我尚未決定這次是否要去找你,雖然很牽掛你,但我不想對不起有恩於我的人,也不想背叛我本該忠誠的人。不過你放心,我一直珍藏着你送我的吊墜,看到它便會想起你,我對你的感情不會因爲時間和距離而消磨。
樑煥看看包袱裡的吊墜,想起來樓薩戴過一模一樣的。
這下,再不能找任何藉口了。
陳述之走在去往未央宮的路上,只打着一把又小又破的傘,身子淋溼了一半。
其實可以不用來的,該說的都說清楚了,現在離開就好了。可是自己有一些珍貴的東西還放在那裡,想把它們帶走,還想……再看最後一眼。
看過之後,大概就是永別了吧。
進去的時候,他看見樑煥一個人坐在那裡,深埋着頭,看不見神情,桌上是拆開的包袱。
陳述之過去跪在他腳邊,儘量用平靜的聲音說:“陛下,我回來拿我的東西。”
他要使說出的話儘可能簡短,若是太長了,就容易暴露情緒。
樑煥忽然扔了幾張紙在地上,從牙縫裡擠出話音:“你不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