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定好雍王的死法前,樑煥來見了他一面。
一被帶上堂來,雍王就仰起頭朝着樑煥冷笑,輕蔑道:“原來十叔還讓我活着,竟是要來看我的笑話!”
樑煥瞥他一眼,懶懶地說:“沒人要看你笑話,來問你點事。”
“好啊,”雍王嘴角上挑,“但是十叔要先回答我,從何時、因何事開始懷疑我?”
聽了這個問題,樑煥笑着搖搖頭,“你以爲我是先發現破綻,再一點點追查?——告訴你也無妨,假扮的舉人隔三差五就在雍州會館裡談你的計劃,我剛好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
“不可能!他們說雍州會館早就住滿了。”
“這就要感謝你了,在山崖上來那麼一出,讓一個雍州舉人救下我,我就在他房裡聽你們謀劃了兩個月。”
雍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高聲笑開,“十叔威儀堂堂,居然也幹得出聽牆角這種事,還在人家房裡睡了兩個月!哈哈哈哈……”
樑煥懶得跟他糾纏這些,直截了當地問:“行了該我了,你對農稅的事有何見解,你同我講講,也算沒白死一回。”
“跟你說了也沒用。”雍王冷哼道,“要救百姓於水火,那就要先殺歐陽清。要對付他,非一人所能爲。我可以從雍州帶人過來,但是你有什麼人?當了五年太子,日日出宮吃喝玩樂,以爲你有多能耐,結果一個自己能用的人都沒有,還在睡什麼雍州舉人……”
“你嘴巴放乾淨點!”樑煥猛地一拍桌子,怒氣難掩。
雍王輕笑一聲,“十叔在民間長大,沒有治國之才也很正常,還不讓人說了?你想動歐陽清,就得有自己的勢力,不過你一事無成,何來勢力,我就不知道了。”
樑煥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下流話來,雲淡風輕地給出了結論:“不會給你安什麼罪名,算你病故,留夠了你的體面,也算我顧念當年大哥的情分了。”
“什麼情分,要給我安罪名,你有證據麼?”雍王挑了挑眉,一副不屑的神情。
突然被人戳穿,樑煥難免有些尷尬,卻還硬要說:“想要口供人證還是有的,不過你手下的那些鷹犬,我是一個也不敢讓他們活着。”
說到這裡,樑煥覺得自己說贏了他,便匆忙讓人帶他下去。
*
見過雍王之後,樑煥叫來了左丞相林燭暉,直接問他:“林丞相,你對‘苛民富官’怎麼看?”
林燭暉是三朝老臣了,從樑煥進宮起就看着他長大,知道他一向很少管朝堂上的這些爛事。可前些日子他和呂殊打了一架,現在又問這種問題,實在奇怪。
於是林燭暉按照自己一貫的風格回答:“有利有弊。”
“弊在何處?”他沒有問利。
“臣以爲,增加稅賦不能遏止官員貪蠹,最後只是苦了百姓。”
樑煥點點頭,沉思半晌,問:“如果是你,會如何應對?”
“臣會重整御史臺,改革監察,制止貪賄,再逐漸降低稅賦。”
這些事都是林燭暉想過無數次的,所以對答如流。
“好啊,那你去做吧,剛好御史臺也是你的人。”樑煥說得十分輕鬆。
林燭暉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爲他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他真打算和歐陽清作對啊?這可不是件小事,哪有他想得那樣輕鬆。
他只得躬身施禮,恭謹道:“做這樣事是要拿命去拼的,臣手下的人都老了,大多貪生怕死,恐怕不肯做。還請陛下三思。”
聽到這話樑煥有些生氣:“朝中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就是你了,你不幹,你讓朕找誰去幹?”
林燭暉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但他的說法給樑煥指了個方向,必須是一羣捨生忘死之人,才肯做這件事。
捨生忘死之人?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白從來送來的那份不要命的會試考卷。
老臣的熱血早就被歲月吹涼了,要尋一腔赤忱,還是要去年輕人那裡。
*
雍州沒考中的學子紛紛離開了京城,雍州會館裡突然變得冷清下來。陳述之原本還時不時在京城到處走走,現在愈發不愛出門,每天就是趴在屋裡讀書寫字。
林未央再也沒有來過,一開始還不習慣沒有他的夜晚,孤身一人的冬天難免寒冷。可時日久了,發現多燒幾盆炭火也是一樣的。
陳述之也曾經試圖找過他,卻也不知可以到哪裡找,漫無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轉了又轉,自然是一無所獲。
殿試名次的公佈不再是於城中張掛金榜,而是讓所有的考生都到皇宮裡的太和殿去,現場唱名,順便行禮謝恩。
按照會試的名次,陳述之本來縮在後面的角落裡,然而他很快就被叫了出去。二甲第一名,這是一個讓人十分驚豔的名次,畢竟會試時他和孫山差不了多少,兩次的差距着實令人歎服。
而雍州另外一個考中的人,他的同學王潛,會試還在二甲前頭,殿試卻落到了三甲末尾。
回憶了一下殿試時的那三篇策論,陳述之覺得自己確實寫得不錯。八股文中無法加入個人的想法,只有能自由發揮的殿試才能凸顯出他的才華。
然而這個名次並沒有改善他的情緒,能在會試卷子上亂寫,就充分證明了他對官運前程不怎麼感興趣。
到殿上謝恩時,陳述之一直低着頭。餘光裡,龍座上的人一身袞服,冕旒遮擋了他的神色,如這輝煌的金殿一般令人敬畏。
殿試發榜之後,皇家會爲新科進士舉辦一場宴會,因爲地點在瓊林苑,所以這場宴會就叫做瓊林宴。
兩百多名士子步行離開皇宮,去往瓊林苑。這是一處結構工整的皇家園林,宴會地點選在湖中的小島上,雖然地方不大,還是擠下了二十多桌。
座位是按照殿試名次排列的,陳述之的二甲第一名就相當於總的第四名,順理成章地坐在了最靠前的桌子上。
開宴之前,一桌人紛紛互相介紹起來。殿試的前十幾名進士不會立刻當官,而是要去翰林院再做三年的學生,再根據考試名次分配官職。所以第一桌的十個人很快就會成爲同學。
衆人被陳述之精緻的容貌與出塵的氣質所吸引,對他都十分熱情,他卻只是淡淡地迴應。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都是如此,對什麼都興致不高。
坐在陳述之旁邊的是名次在他之後的士子江霽,他有着溫和的眉目,眼角脣邊掛着若有若無的笑。江霽見他情緒不佳,就一直對他噓寒問暖,而陳述之只是回覆他幾個輕輕的點頭。
一桌人正談興大發,前面忽然傳來兩聲重重的咳嗽。衆人轉頭去看,殿試考官羅煜站在前頭,對着這兩百多人說了一通場面話。
他閉嘴時,大家以爲終於可以上菜了,結果他又說一會兒皇帝會來再說幾句,讓所有人先等着。
枯坐一會兒,忽然見身旁的人都開始起身,陳述之便知道是皇帝來了。他順理成章地跟着站起來,也沒打算擡頭。
“都坐着吧。羅煜,你講過了?”
這個聲音傳入耳中時,陳述之有些奇怪,覺得這人說話很耳熟,和林未央的聲音很像。
“是,臣講過了,就等着您呢。”
“好,那朕也講幾句。”
太像了,這是什麼人?陳述之擡頭去看,驚訝地發現站在那裡的居然真是林未央。
因爲離得近,面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仍是熟悉的輪廓,卻不是往日的神韻。
今日的他眉宇間全是英氣,說起話來神采奕奕,脣角那個淺淺的笑讓他顯得親切,眼底的高傲卻彰顯了他不容侵犯的地位。
他身着便服,衣着上和這些新科進士沒什麼兩樣,可附近幾個考官都面向着他躬身低頭,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是朝着衆人侃侃而談。
記憶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合,陳述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天氣又幹又冷,此處的喧囂不過是虛假的繁華。這瓊林苑中,更多的地方是一片死寂的。
“行離,坐下了。”江霽在一旁拍拍他的手臂。
陳述之這才發現桌上就剩自己一個人站着,腿一軟,跌到了位子上。
“林未央”不知何時講完了話,也不在此逗留,同旁邊的侍從吩咐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望着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消失,陳述之潦草地坐着,整個身子被十一月的正午凍透了。
林未央真正的名字叫樑煥啊,其實這個名字也好理解,“樑”字讀一半就是“林”,“未央”的話,他住的地方應該叫未央宮吧。
所以他每天早上都會消失,就是回宮上朝吧。每天晚上又從宮裡跑來雍州會館,也真是難爲他了。
他說一個月之內會說出他的身份,不是因爲他想說,而是因爲到了這一步,根本就無從掩飾。而且他可能也沒想掩飾,對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掩飾什麼呢。
“哎,你們看到了麼,原來皇帝陛下如此年輕英俊啊!”
“是啊,怎麼有人什麼都佔着……”
“我覺得咱們桌的陳行離也挺順眼啊。”
“這是能比的麼?……”
陳述之無法對周圍人的議論充耳不聞,縱然想躲,脆弱的地方還是被旁人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就輕易碰碎。
他爲什麼要每天晚上跑到雍州會館,跑到自己房間去?爲什麼要騙人?
他想要什麼沒有,自己那點卑微的心思,騙到了又有什麼意思?
既然騙到了,又爲何什麼都不要,轉身離去時能如此決然?
他也知道這些問題不能問,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自己往下嚥。
“行離,你不吃飯麼?”江霽關切地望着他。
陳述之匆忙收斂起面上的情緒,草率一笑道:“沒事,我不餓,不必管我。”
“還是吃點吧,你這面色也太差了。”江霽皺了皺眉,幫他盛了一碗粥。
然而陳述之卻看到了桌上的酒壺,便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這時剛好有別的桌來敬酒。這兩百多人以後就是官場上的同年,多有互相照應的地方。所以第一桌的前十名就成爲了所有人巴結的對象。
剛纔一直沉默的陳述之忽然站了起來,開始幫全桌的人喝酒,誰敬他他都一飲而盡。他努力做出豪爽的模樣灌酒,粗糙的動作卻無法掩蓋眼底的脆弱。
“陳行離你別喝了,我們可不想擡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