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變深, 蒼茫的荒原中,一隊商人拉着貨車,踏着飛沙前行。
爲首的商隊總管李純轉頭看向衆人, 朗聲道:“再走快一點, 今晚便能去平涼府歇着, 不然就只得幕天席地了!”
李純覺得自己也算倒黴, 加入西關商行以來, 還是第一次運貨去察多國,啓程回來時還不知道大平已和察多開戰,是進入雍州, 看到四處荒蕪、屍橫遍野才明白過來。
還好商隊人數不多,東躲西藏, 沒在半路上讓人截了。
遠遠看見平涼府的城門, 一隊人都加快了腳步。然而, 當他們氣喘吁吁地趕到城門口時,發現大門緊閉, 四下空無一人。
轉身看看城池附近的狀況,李純大概懂了。這麼多屍體,一定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所以晚上不敢開門吧。
李純懊惱地轉身,正打算走, 卻忽然發現地上的那一堆屍體中, 有什麼東西在動。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 只看見一個輪廓掙扎着起身, 長且凌亂的頭髮披散着, 隨微風翻卷。
她向來不信鬼神之說,壯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 故作不屑地喊道:“什麼人?”
那人試圖站起身子,試了幾次卻站不起來,只能往前一趴跪在地上,“你是什麼人?”
那聲音溫溫柔柔的,就是有些虛弱。
還沒等李純再說話,旁邊便有人喊:“我們是雍州的商隊,你是大平的人還是察多的人?”
附近的幾人看了他一眼,這問題實在沒水平。
那人卻沒有回答,而是說:“商隊啊……我受傷了,可否幫幫忙?”
李純忽然覺得這個聲音十分耳熟。她隨手拉上身邊的護衛,一起朝那個不人不鬼的東西走去。
走近了,漸漸看清他的面容,雖然髒得很,眉眼間的氣度卻獨一無二。李純大驚:“你、你是……陳哥哥?”
陳述之擡頭,端詳了她好久,才緩緩點頭,笑道:“是你啊。”
他的笑原本是溫雅的,可因爲臉上沾着血,此時看來竟有些可怖。
認出故人,李純又是驚喜又是擔憂,連忙問:“你哪裡受傷了?還好嗎?”
陳述之一隻手握着一條染血的髮帶,一隻手往身上指了指,“身前被刀劃了一下,還受得住,但還是儘快醫治的好。”
李純點點頭,叫上旁邊那人一塊兒,把他扶起來擡到一輛空車的車斗裡。
平涼府是進不去了,他們打算找個臨水的地方,就睡地上。
李純捱到陳述之邊上跟他說話,主動告訴他:“西關商隊來京城的會館時,我加入了他們。最近幹得不錯,我也成小頭目了。”
“挺好的。”陳述之擡手整理着頭髮,勉強笑笑。
“那你呢?陳哥哥不是在京城當官麼,怎麼上戰場了?”
“來這邊做事,一不小心就去了。”
被砍刀劃過身子的時候,劇烈的疼痛讓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在地上躺了半天,意識卻仍然清醒。他低下頭看,只是在皮肉上劃了一刀,並沒有捅到內臟,血流也很快自己止住了。
他試着動了動身子,牽扯到傷口就會疼,根本無法站起來,更不可能走路。
沒辦法,他只能原地躺着。從中午躺到晚上,終於聽見附近來了人,才使出全部力氣讓他們注意到自己。
李純關切道:“你先忍過今晚,明日一早我們便去平涼城裡找大夫,順便和你的長官說一聲。”
“不用說。我不想回去做官了,還是不要讓他們看見我吧。”
“啊?爲什麼啊?”
陳述之沒有回答他。這樣也好,讓別人以爲自己死在戰場上,就不用想辦法失蹤了。
*
夏鈴火急火燎地推開房門,一直衝進屋子最裡面,果然看見陳述之眯着眼睛躺在牀上。
“陳先生!你怎麼樣了?他們說你讓人砍了一刀,真的假的?”
瞧着她面上起了焦急,陳述之抿脣一笑道:“沒事,大夫來看過,上過藥了。”
一旁的李純補了一句:“大夫說要養上兩三個月,恐怕得在這裡多住一陣。”
“沒問題,”夏鈴粲然一笑,“陳先生,你就住我家好了,我養你!你要不要給誰送個信?我替你去說。”
跟在後頭的易歸安也說:“我可以去雍州的官府說你在此養病,讓他們報到京城去。”
陳述之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父母知道我晚些回去,想來沒事。我也不想做官了,就讓他們以爲我死在戰場上了吧。”
聽到這裡,夏鈴順嘴就來了一句:“那林哥哥呢?你得跟他說一聲吧,他不擔心你嗎?”
“林哥哥是誰?”李純問。
“林哥哥……你不認得,就是一個和陳先生很要好的人。”
“不必提他了。”
夏鈴大爲訝異,“爲什麼不提他?你們怎麼了……”
陳述之一點也不想跟她探討此事。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告訴太多人,這時候還得都解釋一遍,反覆地刨好不容易埋進去的傷痛。
他只得轉換話題:“鈴鐺,你們上次那個案子怎麼樣?官府沒爲難你們吧?”
他本來只是隨便一問,夏鈴卻興高采烈地講了起來:“我們交點錢就沒事了。倒是那個李專,他給那些大人們送了錢,結果沒搞死我們,他就去官府撒潑,已經被抓起來了!還有還有,我的那個學堂開辦了,找了去年落榜的雍州人當先生,現在已經在給童生上課了!”
聽她說到這裡,陳述之忽然問易歸安:“雍州的戰事如何?”
易歸安回答道:“雍州的府縣盡數收復,如今正預備往察多國裡打呢。”
陳述之笑着點點頭,很好,每個人都很好。
在西關商行的第一個月,陳述之是下不了牀的。他本想躺着看書,腦子裡卻亂得很,見到字就煩,最後就變成幹躺着。
這期間,他心裡十分平靜,沒有太多情緒。當被砍了一刀時,他真以爲自己要死了,一瞬間想了很多。經歷過生死後,一些原以爲比天大的事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自己離開平涼府後再沒回來,他們大約都以爲自己死了吧。死了,或是失蹤了,或是別的什麼原因消失了,都無所謂,都只是個藉口。到此爲止了。
自己的東西都沒帶出來,手上只有一條髮帶。也罷,少一點也好,不過是一些年少輕狂時離經叛道的記憶,留一條線索,偶爾帶出兩件往事,也不至於把人淹沒。
他開始認真思考未來幾十年要怎樣度過。不能回去做官了,但自己二十多年學會的大多數事都只能用來做官。不然,去做個教書先生,還是學者大儒,還是白衣卿相?
聽上去好像每一個都可以,都能通往一種全新的生活,將過去盡數拋卻。
第二個月,他一天能有兩三個時辰下地活動,也覺得腦子清明一些,便在夏鈴有空的時候繼續教她讀書。
第三個月,還有些疼,但他已經能隨意走動了。他覺得不能再拖下去,再不回去的話,爹孃可能真以爲自己死在雍州了。
於是他辭別西關商行的人們,給夏鈴列了一堆書單讓她看,承諾到了京城給他們寄禮物,再厚顏無恥地管他們要了一輛車,踏上回京的路。
從雍州到京城,沿途要經過晉州。在晉州與京城接壤處的幾日,下起連綿大雨,馬車走不動了,陳述之和車伕只得就近尋了個旅店暫歇。
坐在窗邊,狠厲的雨聲翻攪着他久遠的記憶,逼迫他回想起在京城看過的幾場相似的雨,以及藏在雨滴之間的甘甜和酸澀。
正在他感傷得將要落淚之時,卻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幾聲低低的嗚咽。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淪落此處,竟也有人替自己哭泣。
這一笑,他纔想起腹中空空,從今晨起便沒吃過東西。於是他去到樓下的櫃檯,讓人家給做吃的。
夥計問:“客官想吃點什麼?本店是招牌菜是……”
聽着那些菜名,陳述之莫名覺得毫無食慾,原地站了許久,將想到的吃食都在腦海裡過上一遍,不知從哪裡拈來一句:“你們這裡有豆花嗎?”
“客官來得巧,今晨剛泡下的豆子,您要一碗?甜的還是鹹的?”
“一碗甜的。”
點完菜,他便回房等候。這時卻聽見隔壁的嗚咽愈發響亮,轉變爲哀號。聽不清人聲,但其中悲慟撲面而來,用力撞擊着他的心神。
這種情感對他而言似曾相識,幾個月之前,他也如同這樣悲傷過,只是他不會弄出這麼大的響動,只會在心中默默哭泣。
但如今,他已過了那個階段。因爲同樣的事產生相似的情緒,久而久之,飽滿的悲痛也會逐漸平淡,並非消失,只是深深埋進了心底。
想至此,他不知哪來的衝動,打算勸慰隔壁那人。於是他研磨提筆,信手拈來,即便是這般隨意的文章,他一下筆仍是引經據典、辭藻瑰麗。
夥計上來送豆花時,他便把寫好的書信讓他轉交。
碗裡的味道十分陌生,同樣是甜豆花,不同人做來也不一樣,這碗和自己當初在御膳房做的那些,根本無法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