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 於問荊就輕車熟路起來。她給門口的守衛看了通行的票據,沿着臺階上山。她個子小小的,步履也沒有她這個年紀常有的沉重, 很快便走到一個洞前, 敲了敲門道:“大哥, 你在嗎?我是於大夫。”
門被打開, 一個戴着手環的老伯笑着同她打招呼, 把她讓進屋裡。
於問荊打開藥箱,遞給他兩個手環,“這兩個的藥包都換上了, 半年後再找我換新的。下次我再找去大平的商隊,看能不能給你帶兩棵合恨草。”
接着, 她開始檢查他身上的情況。據說這個病人早年間是行伍中人, 長年征戰落下一堆毛病。她檢查了他的肩膀、膝蓋和腳踝, 嫌棄地說:“你若晚上睡不着,就在牀上躺着, 要麼就在屋裡坐着,不要總是出門吹風。正是體虛的時候,又受了寒氣,可不是疼麼。”
“是,你說的是, 知道了。”老伯訕笑道。
檢查完畢, 於問荊寫下藥方, “我去帶給那些守衛, 不過你得催着點他們, 近來連我的診金都拖。”
說完,她起身收拾好藥箱, 道:“那我走了,下月還是今日過來。”
於問荊被那老伯送出門,往邊上走時卻忽然看見相鄰房間的門打開了。她知道里面要出來人,便後退半步給那人讓位子。
不經意間,她與出來的年輕男子對視一眼,莫名覺得他很眼熟。也多沒在意,她繞過他繼續向前,卻忽然聽見身後說:“等一下。”
於問荊便回過頭看那人,二三十歲的男子形容俊美,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那個,您……可是姓於?”
“是我。”
“您是不是原來是雍州人,十三年前來到察多?”
於問荊皺着眉望着他,“沒錯。我看你也眼熟,你是……”
“我是陳述之。”
她露出驚異的神情。
“是你?你真的是陳述之?天啊,十三年了,我都認不出你了……”
陳述之望着她黑白交雜的鬢髮,話音有些哽咽:“我也差點沒敢認……”
“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於問荊眼角溼潤,“這些年你怎麼樣?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見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陳述之一愣,這話不能在門口說,於是把她往屋裡讓。
看見她的藥箱,陳述之大約猜到了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在他小時候,就一直知道母親擅長醫術,陳嫺的手藝都是她教的。這麼多年了,沒想到她還在做這件事,而且竟恰巧做到了自己淪落之處。
洶涌的情感在瞬間漫上後又迅速止住,他立刻反應過來,現在還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來了一個儘管久別重逢也能讓他完全信任的人,也許可以幫他脫離困境。
二人進屋,陳述之關上門,轉身便對她說:“我晚點再跟您敘舊,我是被關在這裡的,需要您幫我逃走。您是剛來這裡嗎?能出去嗎?”
聽他這樣說,於問荊也變得理智下來,抹了抹眼睛,暫且壓下那許多問題,回答道:“我來這裡給人看病,馬上就要走了。”
“那就是說,您認得來這裡的路了?”
“認得。”
陳述之思索片刻,“您可否到京城傳個信?我得找人來救。”
“我當然願意,但我現在回不了大平。當時本就是逃出來的,身上沒有任何文書。”於問荊皺着眉。
陳述之正扶着額頭想辦法,她卻忽然說:“但我認得一些去大平的商隊,傳個消息應該不難,就是會慢一些。”
“太好了!”陳述之難得變得激動,笑得快要哭出來了,“您等一下,我去寫信。”
他擔心於問荊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兩封信寫得十分簡短,又拿一張紙寫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址,包在一起交給她。
“您務必找個可靠的人,讓他把這兩封信送到我寫的這個地方。然後您回懷遠去,到荷花湖等他們。見到了,就帶他們來這裡,他們自然會救我出去。”
“等……誰?”
“我也不知道他讓誰來,您放心,我叫他們來找您就是了。”
於問荊小心收好這些紙,鄭重道:“我一定送到,你多保重。樓薩不會輕易對中原人動手,你不要胡亂擔心。”
她這話莫名地讓人安心,陳述之點點頭道:“囉嗦的我就不講了,總之家裡都很好,您也別擔心。”
*
十二月初,家裡冷得已經不得不生炭盆了。林淑巧挺着大肚子關上廳裡的窗,又上二樓關露臺的門,然後走到往常陳述之睡的書房要關門,卻看到門口的花瓶中,夏天摘的花已經枯了。
他是好久沒回來了。林淑巧把枯敗的花取出來,打算拿到外面扔掉。
經過陳歲寒身邊時,她隨口說道:“你兒子不是說在雍州任職麼,等我這孩子出來,就給他報個信,讓他去告訴你那些親朋故舊好了。”
聽到這話,陳歲寒冷哼一聲,“那姓林的小子說他在雍州,誰知道真的假的?他也不給我們寫信,沒準就是讓那人拐跑了。”
林淑巧笑了笑道:“我一直不解,那姓林的到底是什麼人?好像在哪見過他似的。”
“管他呢。我兒子把錢全給我花,我纔不管是誰養着他。我現在就指望你肚裡這一個……”
“砰砰。”
傳來兩聲敲門,門口有人高聲道:“是給你們送信的,你們家有個姓林的麼?開開門,給你們的信!”
姓林的?陳歲寒疑惑地去開門。
接過那封信,上面果然寫着給林氏。陳歲寒有些不解,林淑巧向來閉門不出,什麼人會給她寫信?
林淑巧接了他遞來的信,自己也好奇得很。她拆開來看,信裡還夾着另一封信,另有一張寫給她的紙條。這張紙條像是特意爲她寫的一樣,用字都很簡單,她全都能讀懂。
讀完信上的內容,她眉頭緊蹙,把那幾張紙摺好,對陳歲寒說:“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兩三個時辰,晚飯讓嫺兒做吧。”
“誰寫的?寫的什麼?”陳歲寒伸出手去,意思是讓她把信給他看。
然而林淑巧卻道:“信上寫了,不能同你說,不能給你看。”
“什麼?誰會寫這種東西?寫給妻子的信,不能給丈夫看?”陳歲寒有些生氣。
林淑巧沒理他,披上一件斗篷遮蓋鼓起的肚子,便出門了。
城裡賣首飾的翠雲樓,很多宮裡的小太監採買都會去那裡。等上一等,總會有認識的人。
*
秋末冬初,天黑得早,酉時剛過,未央宮裡便已經點上燈了。
桌上擺了樑煥今日的晚飯,他盯着那些菜看來看去,是有些餓了,就是懶得吃。
想吃豆花了……
可是做豆花要提前泡豆子,現在要也沒有。
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在這些日子裡反覆出現,他往往不敢深想,只是一味地躲避,讓自己去看看奏摺什麼的,假裝它不存在。
而今天,他卻問了一句:“盧隱,派去察多的人有消息了嗎?”
盧隱站在門口回道:“還沒找到您說的地方。”
樑煥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算了,還是去看奏摺吧。
拿起一摞奏摺最上面的一本,沒人幫他看,樑煥就自己一句句地讀。讀了好久他纔看懂,是戶部的徐變擬了管制農具的方案讓他審覈。
這件事一開始也是他提的……
他氣惱地把奏摺摔回去,不行,什麼一年兩年的,這樣下去人會瘋的。
樑煥頹喪地趴在桌子上,感到有些迷茫。
這時又聽見盧隱的通報:“皇后娘娘來了。”
“讓她進來吧。”樑煥根本沒力氣細想,誰要來,那就來吧。
吳鏡快步踏入未央宮,來到樑煥面前,也不坐,只是把一封折起來的信放在桌子上,沉聲道:“這東西輾轉了許多人才到我手上,我以爲是給我的,就拆開看了。看完才知道其實是給你,親手送過來我才放心,你自己看吧。我看完就忘了,不知道寫的什麼。”
說完,她轉身便走。
樑煥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低下頭去拆信。
讀着讀着,他先是漸漸笑開,笑了一會兒,眼淚就開始往下掉。他用手指觸摸紙上的字跡,又將信紙按在胸口上,仰着頭閉了閉眼,輕聲念着:“感謝上天,感謝神佛……”
“盧隱,你去跟林丞相說,朕又要出門了。然後去找禁軍統領,讓他挑二十個身手好的人,今晚就出發!”
*
懷遠一個縣,半個都是湖,是塞北難得的景象。最大的湖因爲長着大片荷花,所以又叫荷花湖。
從來到懷遠縣開始,於問荊每天白天都要到湖邊的石頭上坐着。她總能想起二十年之前,他們一家四口總是來湖邊看荷花。她帶着兩個孩子摘蓮蓬,只有幾歲的陳述之最喜歡鑽進湖裡玩水,被他爹發現就會罰他站在岸邊背《愛蓮說》。
荷花但餘枯莖,她心中頗多感慨。
一隊人馬來到懷遠縣外,樑煥讓其餘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策馬入城。他問了荷花湖的方向,繞着湖找了半圈,看見有個年長的女子坐在湖邊。
他跨下馬,遠遠地叫她:“請問可是於……於大夫?”
於問荊轉頭,望着這個身形高大、容貌疏朗的男子,“是我。”
她看見面前這人綻開一個笑,親切道:“是您往京城傳的信吧?我是陳行離的朋友,我姓林,信上說來這裡找您,讓您幫着帶路。”
“陳行離?”
“陳述之。”
於問荊想想也是,自己離開時他才十三歲,當時還沒有取字。
“我的人都在城外,帶了二十個,應該夠了。您可以的話,我們現在就走吧。”
“有什麼憑據麼?可別認錯了。”於問荊挑了挑眉。
樑煥一愣,這還要憑據?他想了想,從懷裡摸出那封信給她看,“這是他寫的,應該是您讓人傳過來的,他的字您總認得吧?”
於問荊展開信紙,十幾年了,她當然不認得陳述之的字,但這封信裡寫了很多細節,該不是僞造的。
但她奇怪的是,這封信的口氣爲什麼看上去那麼……恭敬?這人不是他朋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