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馬幻真演說完畢,樑煥身邊那人突然站起來,對着臺上高聲道:“老闆,你真以爲你的戲很好麼?”
整個大堂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樑煥朝陳述之拋個眼神,粲然一笑。
“首先,何敬不過是個秀才,哪有入朝爲官的資格?其次,‘宿在宸宮內’,這話居然是何敬當着孫宸的面說的,他活膩了?還有,孫宸的萬壽節是五月十四日,這和大平現在的萬壽節可是同一天,你說誰是孫宸呢?我看你這戲樓是不想開了吧!”
整個戲樓裡爆發出一陣笑聲,還有稀稀拉拉的鼓掌聲,有人朝馬幻真喊着“什麼破戲別演了”“幻真閣快倒閉吧”之類的話。
樑煥趕緊拉上陳述之,趁收錢的還沒出來,先溜走了。
路上,陳述之一直垂着眸子笑個不停,拍拍樑煥的肩道:“你懂得還真多,我都不知道萬壽節是哪天。”
“那你記下來,將來入朝爲官,萬壽節要上賀表的。”
聽他說這個,陳述之便起了疑心:“你不是沒到過京城嗎?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
樑煥暗暗叫苦,他肯定又要追問自己身世之類的了。
回到房間裡,他推門把陳述之讓進去,自己跟在後面,靠在門上說:“家世和身份,一個月之內肯定告訴你。——不對,就剩半個月了。其它的你隨便問,行麼?”
聽他說隨便問,陳述之真的就開始問:“好,你的生辰?”
“貞賢二十六年五月十四。”
“年紀?”
“十九。”
陳述之只是算了算年紀和生辰能不能對上,沒發現其它的端倪。
“籍貫?”
“晉州。”
“身長?”
“六尺一。”
“京城的親戚是誰?”
“……說好一個月的。”
“好吧。那讀過幾年書?”
“差不多十年。”
“有沒有功名?”
“沒有。”
“爲什麼沒有?”
樑煥被他問得十分無奈,皺眉道:“你這都是什麼問題,你以爲人人都和你似的,只知道讀書考試麼。你就不能問問我喜歡什麼?”
“哦……”陳述之想了想,問得很小心,“那,你喜歡吃什麼?”
“甜豆花。”
“最喜歡什麼書?”
“《世說新語》。”
“喜歡什麼地方?”
“我家花園裡的假山。”
“喜歡做什麼事?”
“出門亂逛。”
“最喜歡什麼人?”
樑煥一句“好像沒什麼喜歡的”差點脫口而出,還好及時反應過來,重重咳嗽兩聲道:“陳行離,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一堆問題裡夾這麼一個……”
陳述之扯了扯脣角,平淡道:“是啊,就是故意的。”
他這樣說,樑煥就當他問完了,沒再說話,進屋生炭火去了。
“你還沒回答。”身後忽然傳來他低低的話音。
這種問題還用回答嗎?樑煥只得轉身面對着他,略有些敷衍道:“好好好,最喜歡你,行了吧?”
一開始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這話,時間久了便愈發不好意思了。
再往那邊看時,他發現陳述之低着頭,面色凝重。樑煥沒有在乎他的情緒,而是問:“住在隔壁那兩個考生,他們沒考中吧?怎麼不回去?”
“說是在京城遊玩幾日再走。”
聽着陳述之落寞的話音,樑煥覺得他最近變得心思深沉,越來越看不懂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裡胡思亂想些什麼,不過估計和自己也沒太大關係,不管他了。
*
禮部尚書兼殿試副主考官高開延走進考官們閱卷的屋子。本場殿試一共三個副主考,因爲名義上的主考是皇帝,而皇帝又不能真的騰出工夫去管殿試,所以地位最高的副主考就成了實際的主管。
另一個副主考,兵部侍郎羅煜拿了一份謄抄好的榜單,遞給高開延。
高開延接過名單,隨手翻了翻,忽然大爲驚訝。
雍州那兩個考生的名次,怎麼反了?!
高開延看過會試的卷子,知道取中了兩個雍州考生。一個叫王潛,一個叫陳述之。
王潛的會試文章規矩得很,行文讓他讚賞有加。而陳述之的離經叛道則讓他大吃一驚,一直嗤之以鼻。
而殿試的卷子裡,有兩份都用雍州之事來舉例,他便斷定就是那兩個雍州人。
其他考官評下來,剛好這兩份放到了二甲前兩名。二甲第一名那份規規矩矩的,他覺得是王潛的卷子,也就沒動這個名次。而二甲第二名寫得出奇制勝,就被他認爲是陳述之的卷子。
他非常討厭陳述之會試的那番荒唐之言,也不管其他的考官是怎麼誇他的,自己就直接把它抽出來,讓其他人把他弄去三甲。
可憐那些考官們,在批閱的痕跡上塗塗改改,把勾都畫成叉。
沒想到拆了名字後,二甲第一名反而是陳述之,而三甲的那位纔是王潛。
“怎麼會這樣!”高開延氣得手抖,話都說不清了,“不行,不能這樣發出去!要改,要改!肯定要改……”
羅煜卻說:“陛下勾過了,一個都沒動,現在已經拿去謄抄建檔了。您要改,恐怕得去陛下那兒說。”
高開延拿手指掐着名單上“陳述之”這三個字,紙都快被他掐破了,“這會兒陛下定然是在未央宮的,我要去拜見陛下!——你們跟我一起去。”
酉時,天色暗沉,未央宮門前的院子裡,兩位殿試副主考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了。
樑煥把手中的卷子遞給跪在他腳下的高開延,懶懶道:“文章朕是不懂,謀略還是不錯的。你給了什麼?二甲第一名?朕覺得可以。”
“陛下,您看看這個。”高開延捧着另外幾張紙,舉過頭頂。
陳述之的會試卷子樑煥是讀過的,但既然高開延把它帶來了,他也不介意再讀一遍。
樑煥不捨得把這份卷子還給高開延了,他就自己抱着,掃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挑眉道:“真難爲你還把人家會試的卷子翻出來,下一步是不是要去翻鄉試、院試、童生試了?”
“臣不敢。”
“高尚書啊,你一個禮部的堂官,怎麼連考官都不會做?拆了卷子還要調換名次,居然還把人家的會試卷子拿出來當贓物,哪有這樣的規矩?”
高開延直接叩頭下去,“臣有罪。可若果真讓這個狂悖之徒做了二甲第一名,臣深恐天下人非議朝廷,爲禍作亂啊!”
他沒料到這位平時啥也不管的皇帝,對這張卷子的名次如此執着。在他印象中,樑煥可是很好說話的。
樑煥很快就意識到,不能和這個人吵下去,誰也說服不了誰,而且他覺得自己吵不過這個年將半百還舌燦蓮花的禮部尚書。
他決定動用自己的權威,把卷子都還給高開延,乾脆道:“行了,名次就按現在這樣,朕不許換。”
高開延有些急了,他知道樑煥硬要壓他他也沒辦法,一不小心就吐露了心聲:“陛下正值盛年,以貌取人也是應當的,只是您萬不能受賊人魅惑啊……臣有諫議之責,若任憑佞人接近陛下,批判國策,動搖法紀,臣萬死不能辭其咎……”
高開延知道說這話是在找死,但作爲一名自詡忠心耿耿的直臣,這話他就是想說。
樑煥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以貌取人”是什麼意思,氣得想打人,但高開延此人殺不得打不得罵不得,拿他沒辦法。
於是樑煥沒接他的話,離開位子往裡間走,“你要跪就去院子裡跪着,朕要就寢了。”
高開延很聽話地轉移到了院子裡跪着,他轉頭跟羅煜說:“你回去,叫你下頭的幾個考官都來。”
已經入夜,而考官們還在整理考卷。羅煜匆匆忙忙地跑回來說陪綁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下,爲了不讓上司太難看,決定派幾個無家無口的去陪跪。
樑煥以爲睡醒之後那三個跪着的人就會識趣地滾蛋,沒想到不僅他們三個還在那裡,竟又拉了一批人跪在他們後面,十幾個人擠滿了未央宮的院子,可謂壯觀。
更讓人同情的是,昨夜後半夜下了幾滴雨,雖然不大,可院子裡那些人個個頭髮衣裳都是溼的,看上去十分狼狽。
知道後面那些也都是考官,樑煥扶着額頭嘆口氣,這麼一搞,殿試的寫榜、發榜誰來看着?自己真是瞎了纔會找這麼個人管殿試。
樑煥吩咐盧隱:“讓他們該幹啥幹啥去。”
盧隱到院子裡趕走了大家,院子頓時安靜下來,只剩高開延一個人,還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髮鬢凌亂,衣裳半溼半乾。
退朝後,樑煥回到未央宮,見院子裡只剩下一幫侍衛,還以爲高開延終於知難而退離開了。沒想到未央宮的總管太監跑過來,有些慌張地說:“高尚書暈倒了,奴才們給挪到偏殿去了……”
暈倒了?樑煥看看天色,從昨晚到現在,不是凍着了就是淋着了。殿試負責人還在未央宮,那邊沒人做主,他只得去偏殿看看情況。
高開延不是暈倒,只是腿腳凍僵了跪不住了,癱倒在地上,意識還是清醒的。
他看見樑煥進來了,掙扎着要起身行禮,卻手腳都不聽使喚,最後被太醫按回牀榻上。
樑煥看了他一眼,問一旁的太醫:“他沒事吧?”
太醫道:“高尚書沒事,只是勞累加上着涼,身子不好動彈了。臣已經讓煎了藥,再加上……”
“沒事就好。”樑煥懶得聽了。
他走到牀邊,看着高開延瑟縮在被子裡,皺了皺眉。
這傢伙才四十多,已經做到了禮部尚書。他雖然並不年老,卻向來有着老頭子們的毛病:迂腐。
禮部的年輕人們,像白從來那樣的,一次次要求改革禮制,他總是千般阻撓。而且他昨天說的那番話實在是過分,自己跟陳述之是什麼關係,爲他做什麼事,那也輪不到他來置喙。
樑煥貌似是十分關切的語氣,對高開延說:“高尚書爲朝廷效力多年,也算是鞠躬盡瘁。只是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正值壯年就幹不動了。朕也只能加恩榮養,也算對得起高尚書一世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