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這個問題很好回答,然而陳述之回答之後,心絃卻被微微撩動。
恨他嗎?他還是第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樑煥那些笨拙的討好自然不能彌補當時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可如果把對林未央的恨意全都轉移到現在的他身上,似乎也不太公平。
算了,想那麼清楚做什麼,自己恨不恨他,又有什麼關係。
樑煥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卻仍不甘心,再往前湊了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在微微顫抖,話音也是:“直到現在……你是不是心裡一點也沒有我?”
陳述之根本不敢去深思這件事,只是機械地回答:“這原不是臣該想的,臣對陛下只有忠心。”
“那……”失望轉化爲絕望,樑煥無助地問最後一次,“我在你身邊,是不是隻會害了你?”
思緒卡住,情感也被隔絕,陳述之緩緩吐出:“是臣害了陛下。”
他說完,等了很久也沒回應,便擡眼去看,見樑煥側過了頭,只從側面也能看出他神色落寞。
見他這樣,陳述之有些慌了,他想去安慰兩句,又不知此時說什麼才能安慰到他,話音是平靜的,心裡卻亂作一團:“陛下該找個進退有度的人陪着,不要如臣這般鐵石心腸,只會害您殫精竭慮。”
然而樑煥並沒有被這話安慰到,反而扭曲了神情,低吼道:“你要走就走,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操心!”
陳述之聽出了那話音裡的哽咽,即便他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事,仍免不了自責。
他害怕再留在這裡會弄得愈發傷感,只得匆匆道了句:“臣父親要來京城,臣回去安置,以後就不過來這裡了。”
一字一句凍住了一片癡心,樑煥隨手抹了把眼睛,轉頭盯着他看上許久,終於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
*
走到外面,陳述之仍舊有些沒回過味來。
就這麼寥寥數句,就把那個人打發了?以後他就再也不會糾纏自己了?
好像是隨口的幾句玩笑,好像明天還會在同一個地方見面。
但他知道,他是不會再去了。
陳述之說不上是喜是悲,對那個人的感情太過複雜,他不敢去深入探尋,唯恐再牽扯出陳年舊事。
而且看如今這個情狀,自己是什麼想法也無關緊要,自己就應該離他遠點,對誰都好。
路過雍州會館時,他習慣性地往裡看了一眼,卻又被門口的夥計抓住了。
“陳公子,正要找你呢!你爹來了,還在我們這,都不知你住哪……”
陳述之走進店裡,老闆娘便吩咐夥計到樓上叫人,讓他在大堂裡坐着等。
然而他一坐下,老闆娘就湊到他身邊來,神神秘秘地說:“陳公子,方纔店裡來了幾個雍州籍的國子監監生,我聽他們在談論你呢!”
國子監是京城的最高學府,其中聚集着來自整個大平的優秀人才。國子監監生談論自己?陳述之不解道:“談論我什麼?”
老闆娘壓低了聲音道:“我聽到他們說你,勾結流沙教,逼死未過門的妻子,毀壞大平文脈……”
“噗……”向來穩重的陳述之也笑出聲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說的是我?”
“你還笑得出來?”老闆娘瞪他一眼,“他們說你爹在雍州時常和流沙教的人聯繫,你娘去了察多之後就開始給你灌輸流沙教教義,你還和去往察多的商隊走得很近……”
陳述之越聽越無奈,流沙教是察多國的一個教派,雖然聽說過,卻沒有任何交集。他繼續問:“那未過門的妻子又是怎麼回事?我哪來的妻子?”
老闆娘挑了挑眉,“你原來不是和那個雍州的州同,姓周的,你們不是定親了麼?”
想起這事,陳述之心中一凜,“周小姐死了?”
老闆娘嘆了口氣道:“都說她是爲你殉節的,她爹四處喊冤呢,說你想娶察多人,所以跟他家退婚,周小姐才死的。”
陳述之倒吸一口涼氣,周小姐爲自己殉節,這事真的假的?他一共就見過她一面還是兩面,不過是口頭上定個親,好好的爲什麼要殉節?自己這不成千古罪人了嗎?
他皺着眉,心中煩亂得很,又聽老闆娘繼續說:“還有毀壞大平文脈,他們說和你會試寫的卷子有關,還有他們說你在翰林院裡亂寫文章……”
聽了這些,陳述之扶着額頭,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這麼多事情,都是誰給連起來的?又知道我爹孃,又知道我未婚妻,又知道我會試寫的文章,這得什麼人才能做到?”
老闆娘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啊,他們都是這麼傳的。”
“算了,”陳述之擺了擺手,“這種無稽之談,一擊即破。誰愛傳誰傳去好了,不會有人信的。”
“可是……”
還打算再說什麼,他卻看見樓梯上下來一個高個子的老年男子,他身着尋常的布衫,滿臉皺紋卻精神矍鑠。
見到熟悉的面容,陳述之迅速收斂情緒,匆忙笑了開來,喚他:“爹,你怎麼來了?”
陳歲寒見到兒子自然也是高興的,卻不肯表現出來,偏偏要瞪他一眼,怨怪道:“不是你讓我來的嗎?你這不肖子,在京城待了大半年,終於想起你爹了?”
聽到這句“不是你讓我來的嗎”,陳述之的心一緊。當時是有人說幫着養才讓他來的,現在來了,自己也養不起,還不如當時不聽他的,假裝沒聽見就好了。
陳述之帶着父親回了家,把臥室騰出來給他住,自己搬去了書房。
晚上,他還是沒忍住,問了幾句陳嫺遇難的事情,把自己問得悲苦不已,加上白天的事擾得他心身不寧,早早就去睡了。
夜半驚醒,陳述之再也睡不着。他不知怎的就來到正廳,面對着家裡唯一一尊佛像,燃起香燭,跪在墊子上。
兩盞燈火照不亮他暗淡的容色,他想起那個失魂落魄的晚上,是自己拖住了樑煥,沒能讓他及時決斷,那些生命纔會無辜隕落……
他把對自己的渴望看得太重了,比那些他應該做的事還要重。既然不能譴責他,那就只能譴責自己。
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勾起他那般強烈的慾望。可現在禍國殃民的罪人就是自己,多少條人命,這份罪孽,就算自己窮盡一生也無法償贖。
更不該再見他,也沒有顏面見他。
幽微燭火前,起伏的蟬鳴蛙噪中,他身姿孱弱,衣襬鋪了滿地,就那麼跪了一夜。
*
到了六月底,即便是清晨,日光也烤得人不住地冒汗。雖然時有風吹過,卻無一不是熱風,吹了還不如不吹的好。
陳述之剛走到內城,就看見門口圍了一堆人,也不知在看什麼熱鬧。他本來不感興趣,徑直往裡走着,卻聽見那邊有人哭道:
“……就是翰林院的那個陳述之,真不是東西啊,勾結流沙教,逼死我女兒……”
陳述之一愣,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聽到自己的名字,而且這內容……
他只得上前圍觀,透過兩排人頭,他看到那邊有個中年男子正抱着個棺材大哭。
這個人……陳述之想了一下,他是見過的,周富,是雍州的一個州同,也差點成爲他岳父。
再看看那棺材,難道老闆娘說的是真的,周小姐真的死了?
他心下一沉,根本無暇想爲什麼周富會抱着棺材在城門口罵他,滿心都是那個因他而死的人。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看到他頸上戴着個葫蘆玉佩,和侯清宵戴的一模一樣。他特意去問,才知道侯清宵多次上門求親,都被周富罵了回來。
她明明心有所屬,又怎麼會爲了自己殉節而死?
陳述之昏頭昏腦地撞進翰林院,賈宣一見他進來就連忙跑上去,操着大嗓門問:“行離,你看到門口那個老頭了嗎?他說你逼死他女兒!”
陳述之苦笑,“我看到了。”
“那怎麼辦啊?”賈宣很爲他着急,“他說你勾結流沙教,爲了娶察多國的女人和他女兒退婚,逼得他女兒殉節而死……”
“那你信嗎?”陳述之無奈道。
“當然不信了。”許恭挑挑眉,冷哼一聲,“你一個庶吉士,在大平前途大好,爲什麼要勾結流沙教?再說了,你勾結流沙教,他們能從你身上得到什麼?”
陳述之點點頭道:“如此簡單的事,聽者都想得明白吧。”
大家想想也對,那老頭就算在門口喊一天,有腦子的人也不會信。
然而很多人是沒有腦子的。
雖然本來應該兒子伺候老子,但陳述之白天都在翰林院待着,陳歲寒就只能把買菜做飯的活兒包下來。
他拎着個籃子在路邊的市場挑菜,旁邊兩個賣菜的大嬸就在那聊天,於是他也聽了一耳朵:
“……就是翰林院裡有個去年的進士,居然勾結了察多人,要賣國呢!”
“此話當真?大平的進士勾結察多人?”
“對啊,他爹媽都和察多有聯繫,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
“讀書人裡還有這樣的敗類?”
“可不是嘛!他不僅賣國,還逼死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真是豬狗不如……”
陳歲寒聽了半天,聽見“翰林院”三個字,覺得是陳述之的同僚,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們說的這人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