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說話的葉驍蓮拍了拍吳敘的肩膀讓他坐下, 說話時頗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昨天不知道你是這樣身份,我們多有輕慢。既然你也是讀書人,那我們就把話攤開來說。”
陳述之發現自己猜對了, 昨天那些話果然都是唬人的。
“阿亮和我們親厚, 我們也不想傷他的心。他看重你, 想讓你來我們家, 我們都是願意的。但家有家規, 我們這個家,是要分上下尊卑的。”
陳述之迷茫地擡起頭。
說到這裡,葉驍蓮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吳鏡, 叫她:“鏡子,你過來。”
吳鏡今天的神色有些彆扭, 到了中間, 她又遵從母親的指示坐在了下頭第一排的位子上。
“阿亮應該也和你說了, 鏡子是我們倆的親閨女,從小同他一起長大。他們的婚事是先帝做的主, 三媒六聘迎過去的。後來阿亮又納了幾個妃妾,家裡的事都是鏡子一個人在管着。”
陳述之聽着她說這些事,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覺得有些荒唐,有些可笑,同時一陣陣地頭暈目眩。
他攥緊拳頭握住情緒, 緩緩道:“我自知卑賤, 從不敢逾越。況且我也不貪圖這些。”
“你卑賤?”葉驍蓮輕哼一聲, “阿亮可是跟我們說, 他只認你呢。”
陳述之感到喉頭哽住, 說話變得艱難:“那您就和我說不着了……我一直恪守本分,但我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葉驍蓮搖搖頭, 嘆道:“他成婚七年,一直沒有子嗣。你書讀得多,該是明事理的。什麼時候該勸,什麼時候該避,自己要會拿捏尺度。你在朝爲官,應該學着點這些。總沒有上頭胡來,你就由着,甚至幫着的道理。”
“你將來是要有大作爲的,不可被這樣小事牽絆了。凡事都有個度,掉進去出不來,最終害的還是自己。就算我不管你,鏡子不管你,你以爲你能一直活在今天嗎?你給自己留好退路了嗎?”
陳述之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來,如此反覆幾次。他很想找些話來反駁她,可他發現自己無從反駁。
她說的是對的,就應該是她說的那樣,她給出的是最合乎情理的建議。
其實這些事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在白真那兩日以爲不會有以後,就瘋了一樣地撲上去,再也沒出來過。即便時移世易,那份心思仍然如同當時。
不是不明是非,只是固執地賴在裡面不出來,多貪一刻是一刻。
該醒醒了。最好的日子是有期限的,現在既然去掉了期限,那就必須也去掉一部分的好。
陳述之的臉色很難看,卻仍舊擡起頭,努力擠了個笑出來,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盡力。”
回到房間,他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樑煥挪到他旁邊去,疑惑道:“你這是幹什麼?”
“我搬回去住吧。”他的話沒什麼語氣。
樑煥皺了皺眉,“這是怎麼了?我爹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
他要走,手上卻被樑煥拽得動不了。樑煥把他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自己,“爲什麼要搬走?”
陳述之垂着眼睫道:“心裡有些亂,想一個人待兩天。”
聽了這話,樑煥發現自己竟想不出一個攔着他的理由,只能慢慢鬆手,到底是放他去了。
陳述之拿着東西回到下人的房子裡去,把東西往牀頭一放,整個人癱倒。
陰面的房間沒有日光直射,又沒有開窗,整間屋子冷得很。他不得不蓋上被子,才能驅趕通身的寒意。
他整夜都沒怎麼睡,下一天的清晨起得也很早。
空氣中露水的味道還沒消失,他收拾好自己,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拿出泡好的黃豆,按照記憶中的方法,做了一碗甜豆花。
泡都泡了,不做太浪費了。
他四下打量無人,便輕手輕腳地把蓋碗放在樑煥房間門口的臺子上。
做完這些,他就站得遠遠的,偷偷窺探那碗豆花何時被拿走。
等了一會兒,房間的門打開,走出來的卻不是樑煥。他探頭過去,看了半天終於辨識出吳鏡那清淡的面容。
陳述之愣在當下,她去他的房間做什麼?
不,不是她去他的房間,而是她整夜都在他的房間。
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一直竄上頭頂。
仔細想想,這也沒什麼不尋常的。昨天她娘把話說成那樣,估計已經料到了自己會搬走,所以順理成章地安排了吳鏡來住。
所以他們昨天晚上……
陳述之想到他們來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在那個房間,樑煥把自己按在木桶壁上的模樣。他把自己替換成吳鏡,頓時一陣反胃。
他扶着牆壁乾嘔,竭力想把那幅圖像從腦海中排出去,卻越排越根深蒂固。
這樣纔是正確的,不是麼?從一切道理來看,吳鏡從樑煥的屋裡走出來,都沒有任何錯處。
他承認也接受這一點,但想到那個畫面時,會想要嘔吐。
陳述之一口早飯都沒吃,就坐上了回程的車。一共只有兩輛車,他和樑煥一起來的,自然也只能坐他的那輛回去。沒走多久他就開始暈車,卻縮在車廂的角落,躲樑煥躲得遠遠的。
樑煥心疼他,伸手過去拍他的背,他的身體卻異常敏感,一被碰到就立即躲閃,還嚇得差點跳起來。
不敢動手了,樑煥就想安慰他兩句,又想問問他怎麼回事。猶豫半天,最後卻只說出一句:“豆花很好吃,謝謝你。”
這句話沒有得到任何迴應,陳述之臉色蒼白,所有的力氣都用來維持自己不嘔吐了。
回到京城之後,想找樑煥算賬的人紛紛開始上疏。他很有耐心,一本一本地批覆,一句一句地罵回去。在他眼裡,這次的改革本就十分保守,如果這樣他們也要抗議,那自己這個位置坐得也太窩囊了。
崇景六年六月的會試,樑煥點了鄧直做主考。鄧直雖然也是翰林出身,但在兵部呆了這麼多年,讀書考試那一套早就忘光了。他只能找了幾個懂行的人當他的下屬,其中也包括陳述之。
一開始鄧直的確對這個下屬是沒什麼好印象,但時間久了發現其實他還算能幹,文章也寫得好。再加上樑煥不跟他記仇,他就不跟陳述之記仇,大家還都其樂融融。
陳述之沒有辜負他的信任,成爲了所有考官中最勤勞的一個。他每天閱卷到半夜,回家睡個覺第二天早上再來,基本沒去過別的地方,連西關商隊離開京城時也沒抽出時間去道別。
這樣一來二去的,樑煥掰着手指算一算,一個多月沒見他了。
會試閱卷結束後幾日,樑煥卻一直沒等到他。他心癢難耐,乾脆跑到六部辦公的地方去堵他。
陳述之見了他,嚇得不敢停留,迅速隨他遠離了那個地方。那裡人來人往的,要是讓人知道樑煥專門過來等他,京城裡估計又要興一波流言。
樑煥帶他到未央宮,一進門便將他按在門上親吻,在他耳邊念着:“一個多月都不來,你要想死我麼……”
陳述之對他的親近感到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就要去推開他。
樑煥一愣,以往他就算是不想,也不會如此生硬地動手。一個多月沒見,這是怎麼了?
他只得暫且放手,帶他進到裡屋。樑煥正盤算着該說點什麼,卻忽然聽見他沒有語氣地說了一句:“今天是十五日,您該去瑞坤宮陪皇后娘娘。”
樑煥皺着眉擡起頭,“好不容易見你一次,你這就要趕我走?”
“不敢趕您,只是不想壞了規矩。”他低着頭回答。
樑煥盯着他看上半晌,“你這是怎麼了?以前也沒少同你一起過十五日,沒見你這樣。”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這話是這麼用的嗎?樑煥覺得不對,想反駁兩句,卻突然意識過來,陳述之分明就是想趕他走。再怎麼吵下去,他的態度也不會變。
他忍住和他吵架的衝動,“好,我聽你的,但是……”
“我明晚來找您。”陳述之連忙接上。
見到樑煥點頭,他匆忙行禮告辭。留下樑煥在屋裡發愣,他這是怎麼了?
他到底還是去了瑞坤宮,吳鏡如往常一樣給他做了鹹味的點心,他心裡有氣,就在她面前發了一通脾氣。
吳鏡也不怨怪他,而是問:“怎麼了?御史的事又吵起來了?”
“不是。”
“那是什麼?陳述之讓你來找我?”
樑煥擡頭望着她,她怎麼知道?
吳鏡淺淺一笑,柔聲道:“你不要跟他置氣,他有他的難處。你也別總是來找我了,林貴妃天天唸叨你,你既然看重她爹,就不要把她晾在宮裡。還有其他幾個……你都該去認認。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考慮子嗣的事了。”
樑煥聽到這話就急了,他猛然站起來,揚聲道:“姐,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別人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我嗎?”
吳鏡帶着那笑容嘆了口氣,“這是我該說的話,我說過了,隨你聽不聽。你快回去吧,你在這裡,弄得跟我搶了人家的一樣。”
“反正他已經走了。”樑煥是耷拉着臉出的瑞坤宮。
第二天,陳述之說的是晚上去,而樑煥從下午就開始等他。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他纔出現在門口。
這次樑煥十分克制,沒跟幾輩子沒見過肉一樣撲上去,而是彬彬有禮地迎他進來。
沒想到他進來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他腳邊給他行禮。樑煥愣了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
他拉他起來,扶他到旁邊坐着,小心地問:“吃飯了嗎?”
見他點頭,樑煥又把桌上的盤子往他那邊推了推,道:“那再吃點點心和果子吧。”
陳述之不禁一笑,“陛下今天這麼沉得住氣。”
聽見這話,樑煥有瞬間的窘迫,很快又咧嘴笑開,恢復素日裡那輕佻模樣。他起身面對着他,一本正經地問:“今天是十六日了,我可以碰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