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裡放了一堆各式擺件,什麼瓷瓶、燭臺、屏風之類的,陳述之不太懂這種東西,只覺得看上去就很昂貴,反正他家裡是用不起。
箱底是幾個卷軸,他展開來,是幾幅字畫,署名都是前代大家。這麼珍稀的東西,應該都是仿製品吧。
所以,送這麼一大堆東西來,卻一句話都不說,是什麼意思?
這可把他愁壞了,他把這些東西的名稱寫在紙上,顛來倒去地拼湊,還以爲能諧音出一句話,最後卻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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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崇景五年的第一次朝會,年前的三本奏疏被拿了出來。
事情很容易查證,彈劾的那三件事件件貨真價實,誰也賴不掉。
於是樑煥便說:“在朝官員德行有虧,都不是什麼禍國殃民的大事,朕也不好嚴懲。這樣吧,你們三個回去各自擬個本子上來,把事情說清楚。只要認個錯,把能改的都改了,朕也就不追究了。”
本來這件事可以到此爲止了,但是所有人都沒忘記,這事的本質是對歐陽清的一次挑釁,不會就這麼不鹹不淡地結束。
果然,歐陽清開口了:“短短几日便有接連三份奏疏揭發朝中要員的劣跡,足以說明大平朝堂仍有更多劣跡尚未被檢舉。臣提議,在京官員每人寫一份奏疏,自陳過往失德之事,交御史臺審閱。若其情輕微,有過能改者,可不予懲戒;若有大過,亦從輕處置。”
他的意思是,不是說他的人有問題嗎?那好,大家都來挑挑問題,看是不是人人都有問題,說不定別人的問題比他還多呢。
樑煥也知道,上次歐陽清妥協了,這次又來,他肯定會反抗。好在管御史臺的張鑫田是林燭暉的人,所以,樑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歐陽清的提議。
百官上疏罵自己,這道聖旨很快傳遍了京城。雍州會館的人聽說了這事,還爭相幫清正廉潔的陳述之出主意,建議他罵自己二十四歲了還不娶親實在是不孝。然而翰林院庶吉士沒有品級,根本不在這次罵自己的行列中。
趁這個機會,著名貪官張鑫田當然狠狠撈了一筆,不過在撈錢之餘他能夠堅定自己的立場。
所以,他提交了審查的結果:大家寫得都挺好,態度都很端正,也沒犯過什麼大錯,就都不用處置了。但是有一個人態度不認真,可千萬不能放過他。
這個人就是呂殊。
其實也不能怪張鑫田針對他,呂殊是自己找死。
他被賈宣罵了,當着大家的面揭穿自己過去的醜事,感到十分不快。他根本沒打算好好認錯,覺得張鑫田不會一本本仔細看,所以交上去的東西一共就五句話,其大意是:我錯了。我都改。怎麼改?都是過去的事了,沒得改了。就這樣吧,算了吧。
結果他失算了,張鑫田是不會自己一本本地看,但他召集了整個御史臺一起看,每本都看了。
看到呂殊的奏疏時,樑煥都被他氣笑了,本來只是試探一下,但既然呂殊敢這麼玩,那真是逼得他不動手都不行。
不過樑煥還是很給歐陽清面子的:呂殊德行有虧不知悔改,不能勝任戶部侍郎的位子,但是年資已久勞苦功高,打板子是不合適的,降職也是不合適的,那就平級調任吧,調個清閒一點的崗位。
於是呂殊調任詹事府少詹事,與戶部侍郎一樣,同爲正四品。
詹事府這個地方,雖然說起來好聽,但是其主要職責是輔導太子。樑煥連孩子都沒有呢,更別說太子了。
所以這麼一搞,相當於剝奪了戶部侍郎呂殊幾乎一切的權力。他寫的那東西大家有目共睹,樑煥要動他,就連歐陽清也不能有任何意見。
一開始的一場試探,因爲呂殊的作死,就變成了新人的全面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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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咱們一起舉杯,慶祝首戰告捷!”
素隱堂內爐火正盛,堂前放着一張圓桌,桌子中間是個正在燒水的銅鍋,桌上擺了一堆禽肉蔬菜。六人加上樑煥圍坐在桌邊,每人面前都放着酒杯。
樑煥和他們差不多年紀,很容易就聊到一起去。加上大家有着共同的事業,時間久了,便也不跟他們擺架子,經常同他們一起說笑。
許恭這樣一說,幾人紛紛站起來。舉杯相碰,然後一飲而盡。
這個新誕生的組織,就以它誕生的地方爲名,叫做素隱堂。
樑煥見陳述之喝得一滴不剩,皺了皺眉,按着他的手腕道:“你別喝了,再像上次那樣,我可不管你。”
“上次?”這話被他們聽見,許恭把腦袋湊過來,“你莫不是喝大了?陳行離這樣的美人兒,喝大了只會更加風流倜儻吧?”
陳述之臉上一紅,心裡怨怪樑煥把這事說出來做什麼,許恭在這,肯定又會被他嘲諷。他又擔心那些人亂想,忙解釋道:“瓊林宴的時候,我喝多了酒,在園子裡讓陛下給撿着了。”
樑煥把剛煮好的肉夾了一筷子到陳述之碗裡,不耐煩道:“別解釋了,趕緊吃吧。”
見到他這個動作,陳述之有些錯愕,愣愣地望着樑煥,這麼多人看着呢,這是幹嗎啊……
然而沒人在意他們,許恭繼續站起來說他的詞:“這次能取得這麼大的成績,各位都勞苦功高。先要多謝陳行離寫的文章,還有江雲開找的那兩位同年,還有你們兩個蒐集的事蹟……”
許恭在那一個個地誇,有人就來了一句:“許在心,你怎麼不把你那個小跟班帶上?”
“小跟班?”旁邊便有一個人笑,“那是老跟班吧!”
又有人跟着湊熱鬧:“是啊,嚴老爺天天給你帶飯,你就應該把他帶過來,年紀大了不能寫文章,做做飯也是好的嘛!”
“嚴老爺”是這幾個人私下裡對嚴葦杭的稱呼,他們中最大的也才三十出頭,看四十多歲又性格木訥的嚴葦杭怎麼都不順眼。
許恭嫌惡地皺了皺眉,“你們別老把我跟那個糟老頭子放在一起行不行!”
江霽解釋道:“嚴老爺的閨女許了柴唯的兒子,算是歐陽黨的姻親了,肯定不能帶上他。”
然而許恭一點也不想討論嚴葦杭的事,就把江霽拉過來擋着:“你叫王永和劉遠去上疏,給人家好處了沒?”
被他提醒,江霽便看向樑煥,給好處這種事,自然還得他來,“陛下,這次讓他們二人去上疏,臣也說了很久,他們才勉強答應。還有其他一些同年,調查歐陽黨人的時候出了不少力,您看這些人……”
樑煥思索起來,是得讓這些人知道,爲新黨辦事是有好處的。但是他們初入朝堂,又沒有理由直接提拔,又不在吏部考評的時候,他們也遠沒到封妻廕子加官進爵的程度,那能給點啥?
賈宣樂呵呵地來了一句:“要不送點錢吧?”
“這個好……”
送錢是個不錯的辦法,其它東西都得明着送,明着送就得有個理由;但是錢可以偷着送,偷着送不需要理由。
樑煥扭頭跟江霽說:“朕過幾天拿點錢放在這裡,你給大家分分吧,務必讓他們都高興了。再代朕撫慰一下他們,以後還有用得着的地方。”
又坐一會兒,樑煥覺得自己在這裡他們也吃不好,便藉口說吃飽了,一個人跑去閣樓坐着。
他在的時候,陳述之連夾菜都不敢。他走了,他纔開始放開吃。江霽見到他那樣子,旁敲側擊地問:“瓊林宴的時候還真以爲你千杯不醉,當時你模樣怪怪的,還一直給自己灌酒,是有心事?”
陳述之很擔心那些事讓人知道,輕輕搖了搖頭,“一點小事,都多久了,不記得了。”
他這樣說,許恭便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麼能被他撿着?你們這是有私交啊?”
“沒有,別說這種話,再傳出去,不是害我麼?”陳述之立即否認。
這個話題便到此爲止。等他們吃完,相繼離開後,陳述之卻知道自己不能走,樑煥去閣樓裡待着,肯定就是等着見自己的。
他緩緩爬上樓梯,見樑煥歪在榻上閉着眼,桌上放着茶壺和兩個杯子。他只當樑煥睡着了,便自找了個椅子去坐着。
樑煥從腳步聲都知道是他來了,卻不肯睜眼,對着空中拉長了話音道:“恩公,我口渴了,看不到茶杯在哪……”
自打知道了他對自己的心思,陳述之便不大愛做這種需要和他靠近的事,可他這話說得像是一個命令,由不得人拒絕。他只得去倒了茶,跪到他面前,用茶杯碰了碰他的手。
這時樑煥便突然睜開眼,握着他的手腕俯下身,就着他的手喝掉了一杯茶。
陳述之也不和他計較這些,把茶杯放回去,面對着他低下頭,問出心中疑惑:“陛下,您賞賜的那些東西……臣愚鈍,參不透其中含義。”
樑煥眨了眨眼道:“沒什麼含義啊,就是上次去你家,覺得你那裡太寒酸了,給你佈置一下。”
陳述之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這是要向自己示好,所以送了一大堆東西來?
他有些哭笑不得,這也太拙劣了吧,送那些俗不可耐的物件,就以爲能討得人歡心,讓自己對他感恩戴德了?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臣無功,不敢受祿。”他又露出那慣常的恭敬模樣。
樑煥還以爲他只是客氣一下,爽快道:“你就拿着吧,那不是給臣下的賞賜,是送你的年禮。”
“若是如此,臣一開始便不會收了,這些東西太貴重……”一句“跟你沒那麼深的交情”被他吞了下去。
又一次被拒絕,樑煥受了挫有些不高興,話音帶着怨怪:“是,你不會收,因爲你跟我沒有私交,都是我害了你,對麼?”
陳述之一驚,合着這地方隔音這麼差,剛纔在外面說的話都被他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