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聞言愣了愣, 想了半天才想出兩句安慰的話:“明天之後,那人肯定會懷念你,會永遠記得你。”
陳述之搖搖頭, “不會的, 忘記還來不及。”
他始終相信, 那人在決定親手殺了自己的時候, 也不是那麼輕易的。他相信自己在他心裡或多或少還有一些分量, 儘管無法與那人想要的其它東西相比,但他也一定是猶豫過的。
他相信,這麼多天了, 甚至不願意見最後一面,肯定不是因爲不值得、沒必要, 而是因爲愧疚。
一件只會讓人愧疚的事, 等它徹底過去, 便不願再記得了吧。
劉傳沒想到這話一點沒安慰到他,只得說:“要不你給她也寫幾句吧。”
陳述之想想也對, 如果許恭明天來的話,一起給他就好了。他拿出紙鋪在面前,呆愣了許久也不知該寫些什麼。
寫些怨怪的話麼?其實也沒什麼好怨怪的。這件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自己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 他當然有權力去用自己交換那幾個歐陽黨。換做是誰, 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即便自己沒有犯錯, 也沒有這項罪名, 他在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想殺了自己, 他都不會有錯,自己都沒有資格怨怪他。
要怪, 就怪自己把暫時的陪伴當做長久的承諾,不曾爲分離做好準備。不能怪在他口中自己有多麼重要,不能怪他編了多少動人的謊言,只能怪自己有那麼一刻真的相信了他的玩笑。
“哎你怎麼越哭越厲害了……我不說了行不行你別哭了……”
上一次如此撕心裂肺,還是在白真縣的時候,也是知道第二天要死了,前一天夜裡痛苦就攀升到頂峰。
有時候想想,也許自己當時就死在白真也好,至少殺死自己的是大火、是察多人,而不是一個自己曾經信任過、依賴過,曾經願意向他交出一切的人。
可是,如果讓自己回到崇景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察多人攻打白真縣的那一日,或者是崇景六年三月十七日,自己認真地向他承諾的那一日,甚至是崇景四年九月三十日,自己從大雨中救下他的那一日,給自己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仍然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畢竟他給了自己太多生平未有的滿足,如果生命裡沒有他,即便位極人臣長命百歲,那也沒有什麼意思。
閉上眼,腦海裡都是他的面容,伸出手,似乎能描摹他的眉眼。
無數個相伴的日日夜夜浮現在眼前,他忽然研磨提筆,鄭重地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打算寫第三個時,卻猶豫了很久該用哪個字纔好。最後也沒猶豫出來,所以整封信就只有兩個字:
“謝謝。”
許是因爲哭得太久,陳述之一躺下便立即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幾個獄卒邁着粗重的步子走進死牢。
他尚未完全睡醒,就看着牢房的門被打開,一個獄卒進來,在他頭上套上枷鎖。
他沒有等到許恭,那幾封信便只是放在懷裡。想來家人收屍的時候,也會看到吧。
陳述之跟在劉傳後面走出死牢,頓時被外面的日光刺得睜不開眼。五月的豔陽天,世間萬物都格外明朗。
已經很多天沒見到陽光了,在這樣一個天氣死去,也算是一場明媚的送別。
坐上囚車,陳述之跪坐下來,雙手不能動,就仰頭望着這繁華人世。
今生今世的一切都到此爲止,他開始想,如果兩個人死去的時間相差太久,也會在陰間相遇嗎?
儘管相遇了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可還是想再看一眼。
行刑的地點在內城之外,將要出城門時,陳述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大喊:“等一下,等一下——”
囚車緩緩停下,押解的小吏過去問,那個差役道:“李管營讓把犯人都送回去。”
“這兩個犯人是今日行刑的,馬上就午時了,爲什麼要送回去?”
“不知道,反正送回去。”
既然這樣說了,押解的官吏們只好讓囚車掉了個頭,原路返回。
他們的對話陳述之都聽見了,但這些已無法在他心中激起波瀾,他現在聽憑擺佈。
回到刑部大牢,有人打開囚車的門,陳述之只得下來。李管營就站在門口,示意獄卒去掉這兩個犯人的枷鎖,把他們帶回牢房去。
可這次的牢房就是剛進來時住的牢房,而非死囚牢。
連死亡都能坦然面對,陳述之已不再害怕任何安排。他心如止水地在牢房裡坐了一會兒,便見到大門被打開,李管營走了進來。
他站在牢房中央,看了一下手上拿的兩張紙,朗聲對所有人道:
“今日是萬壽節,陛下赦免了你們的死罪。無論判的是斬還是絞、立決還是監候,一律減爲徒刑二十年,自今日算起。”
說完,他得意地聽着牢房裡響起一片歡呼,以及時不時的“吾皇萬歲”。
劉傳激動地抓住欄杆,對陳述之喊着:“我們不用死了!之前判我們十天後處斬,就是要讓我們活啊!”
聽見有人跟自己說話,陳述之面無表情地轉向他,勉強衝他笑了笑算是迴應。
是啊,五月十四日,怎麼忘了呢。
判處那三個歐陽黨五日後行刑,而自己和劉傳十日後行刑,就是要提前殺了他們,趕上這個日子留自己一命。
不是每個萬壽節都會大赦天下的,這樣說來,是不是應該覺得感激?
從刑部大牢往北走,到未央宮連一刻鐘都用不了。二十年,在這麼近的地方,卻永不能相見。
二十年後,自己四十六歲的時候,孤身一人回到雍州,也許像父親現在一樣,隨便找個地方教書以餬口,了此殘生。
這二十年裡,也許許恭還能利用刑部的職分,偶爾來看看自己,除此之外,從現在開始,自己和在這世上認識的所有人,都是永別。
從死在今天,到在牢裡活二十年、再去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苟延殘喘二十年,這之間的距離,悽慘卻仍然活着的幾十年時光,大概就是他告別時最後的贈予吧。
無論是想表達感謝,還是表達愧疚,還是彌補償還,都不重要了。
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就這麼多價值,這之後就兩清了。
也不能怪他,他能給的也只有這麼多。總不能在這些人裡,單獨說自己無罪吧。真要那樣做,導致的後果別說自己,就是他也承受不起。
該死的人已經死了,而自己還活着。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至少在他離開之後,自己還可以獨自一人站在原地。
牢房裡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陳述之靜靜望着一羣將死之人起死回生的狂喜。他告訴自己,該醒醒了,這纔是現實,過去那些,不過是夢而已。
*
許恭到達沿江縣後,先去找了一個叫黃進才的人,管他要到了幾個月前陳述之和樑煥一起放在他那裡的東西。
按照陳述之寫的內容,他在整個沿江縣裡找了十幾個仇恨蔣爲民的苦主。
然後他還拉上了已經瞎了的前縣令喬聰。本來喬聰認爲蔣爲民都死了,那自己也沒必要再出面。可他又聽說蔣爲民的罪過被算到了無關的人頭上,還是同意跟許恭走一趟。
許恭包了幾輛車,把這些人一起送到江州衙門去,順便呈上了陳述之整理的蔣爲民禍害縣民的事蹟。
收到東西見到證人後,新任江州知州立刻把此案的案卷翻出來,重新提審牢裡關押的百餘名“暴民”。
這一天,是五月十四日。
到了這天許恭才反應過來,爲什麼樑煥說不用在十日內做完。因爲五月十四日根本就沒有人會死。
還是收回那些罵他的話好了。
許恭就在江州衙門裡住下了,天天對審案指手畫腳。分管刑獄的州同不願意了,他就拿出樑煥給他的信物,以示自己可以爲所欲爲。
蔣爲民生前做的那些惡事都沒有證據,但沒關係,許恭要證明的不是蔣爲民作惡多端,而是沿江縣百姓對他仇恨已久。
這樣一來,暴民屠縣衙的原因就變成了素有積怨,而減稅事件只是一個□□,參與其中的人不需要承擔太大的罪責。
至於蔣爲民是否真的作惡多端,那隻會影響那些百姓的判決,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五月十八日,江州知州將重審沿江暴民案的證據和供詞送往京城。
*
死囚們剛被赦免的幾日,大多十分興奮。牢房裡沒什麼可玩的,他們就聊天猜謎語對對子,盡情享受着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
陳述之雖然對他們的那些對子感到忍無可忍,但他實在沒什麼力氣參與,每天只是空洞地望着牢房裡窄小的窗戶。
劉傳對他很是同情,經常給他講自己家那些家長裡短的事逗他開心,陳述之都只是勉強迴應。而當劉傳問到他的事時,他卻什麼也不肯說。
前幾天透支了太多的情緒,他太累了。實在無聊的時候,就把先前寫的信拿出來撕,直到撕成碎渣渣,完全無法辨認。
然而過了十幾天之後,大家都玩膩了,開始像之前的陳述之一樣癱在茅草上。而陳述之自己反而恢復了一些,千方百計討好獄卒要來了紙筆,有靈感了就寫一首詩。
劉傳每天都數着數過日子。他數到五月二十九日,那天下午,陳述之正偶得佳句,卻忽然見到來了兩個獄卒,打開他們二人的牢門。
兩人面面相覷,這是又出了什麼事,還要把他們送去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