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煥着急聽後面的話,連忙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陳述之看出來他是在聽那邊的動靜,雖然不懂其中緣故,還是選擇暫時閉嘴。
“……到時候未央宮裡會出現一份詔書。”
“詔書?哪有人出門之前就知道自己會出意外,提前寫好遺詔的?”
“不是遺詔,就是尋常的詔書,寫了過繼的事。”
“把誰過繼給誰?”
“你有沒有腦子,這還用問嗎?”
……
等到那邊徹底沒聲了,樑煥方躺了回去。這時陳述之也挪到牆根下,學着他的模樣把耳朵貼在牆上,卻什麼也沒聽見。
望着身邊那個閉上眼打算睡覺的人,陳述之也不想問了,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問不到,只會招人煩。
*
第二天早朝,戶部侍郎呂殊上奏,京城一名六品官員家中喜誕麟兒,擺宴竟全是素菜,問其緣故,說是俸祿太少,沒錢買肉。
這事傳遍了京城,弄得一些人覺得目前的官員俸祿不合理,於是呂殊奏明皇帝,要求多收稅,漲工資。
這番奏陳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呂殊是歐陽清的黨羽,因爲佔着戶部侍郎這個重要的位子,歐陽清就把很多事情直接扔給他,包括上奏這種跟他完全沒關係的事。
他說的這個六品官是歐陽清的門生的門生,俸祿雖然不多,但是沒錢買肉只是誇張一下。這件事傳開呢,當然也是門生們傳開的。
至於爲什麼此事在這一天冒出來,就只有樑煥本人知道了。他在奏摺上寫的批語被看到,於是歐陽清挑這事出來回擊,以此試探他的態度。
樑煥聽了呂殊的奏陳,道:“你說是‘苛民富官’做得還不夠,所以這人沒錢買肉?”
呂殊回答:“‘苛民富官’已然施行數年,而今民生繁榮,官員薪俸已有上升,只是還不夠……”
其實樑煥也是慌的,他從沒幹過朝堂上吵架這種事,多多少少有些緊張,“怎麼個民生繁榮法?既然說了這話,就要拿出憑據來。”
“這……”呂殊拿不出憑據,他們從沒在意過這件事做下去對民生經濟有什麼影響。
左丞相林燭暉從爭論開始到現在一直在袖手旁觀,現在見樑煥逼得太狠了,不得不開口:“要拿出憑據,恐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不如讓呂侍郎到吏部、戶部查閱這幾年的檔案,將具體的憑據奏陳陛下,再行定奪。”
樑煥還想繼續逼問,聽見林燭暉這麼說,明白他是讓自己收手。
左丞相林燭暉是三朝老臣,多年來一直看不慣右丞相歐陽清,但僅僅是看不慣而已。他最擅長的是和稀泥,讓呂殊回去調查聽上去是合理的做法,但其實他就是打算把這事糊弄過去。
六品官生孩子擺宴沒肉,這能流傳多久?等時間一長,大家忘得差不多了,加賦稅這事也就過去了。
心裡打鼓的樑煥見有人出來拿主意了,立即同意了林燭暉的說法。
下了朝,他發現自己整個手心都被汗水浸溼,不禁自嘲起來。不過是一件無聊的小事,有什麼好怕的?還是隻要和歐陽清吵架就怕?
還以爲有多難,不過幾句話而已,就算無法改變大局,至少能拖下來一件小事,也就不是一無是處。
回到未央宮,樑煥把盧隱叫出來吩咐道:“你去幫朕寫封信,給雍州的一個姓周的州同,他女兒和陳述之訂了親,跟他說陳述之考中了,在這邊另給他謀了親事,他們那就不算數了。然後蓋會試考官的印吧。”
*
會試之後就是殿試,會試取中的兩百多名士子,要通過殿試來重新排名,再根據新的名次授予官職。
殿試地點在皇宮內的保和殿,只考一天。考試內容是三篇策論,要求考生評論時政。
考題樑煥都是看過的,他沒敢弄什麼土地農稅的事來考,只挑了幾道邊疆戰事的題。雍州地處邊遠,這種事對那邊的人來說應該不陌生。
陳述之因爲會試名次靠後,殿試的座位也幾乎坐到了門口。他偶爾擡眼望向前方,只依稀看到幾個人影,並看不清每個人的面容。
*
幻真閣是京城最大的戲樓,此時樓內人聲鼎沸,桌桌滿座,一出新戲文正要開演。
戲樓老闆馬幻真腆着大肚子在客人的桌子間穿行,一邊招呼着,一邊大肆吹噓:“今天這齣戲絕對精彩,大家看得好了,多多給些賞錢……”
他挨桌把這些話說來說去,而說到某一桌時,他忽然注意到了坐在桌邊的一個人。
喲,這位小相公怎麼這麼好看,瞧這皓齒明眸粉紅脣,肌膚光滑又白嫩,摸起來一定很軟。
向來好色的馬幻真頓時有些饞,瞧他這打扮,應該也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
馬幻真悄悄挪到他身邊去,一把抓起他纖長的手,奸笑道:“客官是第一次來幻真閣麼?”
沒等對方反應,他又在他臉頰上摸了一把,“肯定是第一次來,不然如此俊秀的面容,我怎麼會不認得?”
陳述之先是微微往後一躲,隨即皺了眉。
樑煥不動聲色地看着身邊發生的事,想着原來不止他一個人覺得陳述之相貌出衆,連個戲樓的老流氓都要上手調戲,還真是老少通吃。
想着想着,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反應不對。根據他們現在的關係,他被人輕薄,自己應該暴跳如雷纔對,怎麼能如此淡然?不行,得趕快彌補一下。
於是他拍案而起,衝着馬幻真吼道:“馬老闆!你的手知不知道該放哪?不知道的話,要不要幫你剁了?”
說着,他抓起馬幻真的衣領,一用力便把他摔到地上。
四周的人都朝這邊看來,樑煥這才發現這反應有點過,他臉上紅了紅,在衆人的注視下訕笑着坐回去。
陳述之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被馬幻真摸過的臉,並沒有仔細去想他方纔的行爲,只是轉過頭淺淺勾脣,輕聲道:“謝謝你。”
樑煥連忙用力笑了笑,掩蓋方纔的不安,“跟我還說什麼謝呀……”
馬幻真狼狽地跑到後臺,臺上便一陣奏樂,戲文開場。
今天這齣戲叫《君臣誤》,講的是一國之君孫宸和他的臣子何敬相愛的故事。何敬是個不得志的秀才,在家種田,因爲苛捐雜稅而貧病交加,差點餓死街頭。結果這時他遇見了微服私訪的孫宸,孫宸救了他,還提拔他進京做官。
看到這裡,陳述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隨口跟身邊的樑煥說着:“我離開雍州前,察訪了一些農家因爲稅賦過高而難以維生的事。因爲會試沒想考中,就把這些寫在卷子上交了。本以爲會獲罪,不曾想居然取中了,也是奇怪。”
樑煥若無其事地給他解釋道:“說不定考官看了你的卷子,覺得你憂國憂民胸懷天下,故意取了你呢。”
“會麼?”陳述之微微蹙眉。
臺上,孫宸和何敬很快便互訴衷腸,兩情相悅。然而他們的感情並不長久,這齣戲很快就進入了高潮:
未央宮內,孫宸高坐在龍座之上,望着地上匍匐着的何敬,“朕今夜欲歇在貴妃那裡,何卿深夜前來,所爲何事?”
何敬往地上一叩頭,“陛下請聽臣一言——臣幸蒙眷顧,提攜入京,宿在宸宮內。臣願守貞爲一人,未料陛下納妾妃,夜夜歡愉無停歇。臣伏乞陛下,稍念舊情。”
孫宸聞言大怒,指着何敬吼道:“大膽!放肆!——朕幸你何敬賜雨露,你不念君恩反狂妄。你於牀笫侍奉朕,守持貞潔乃本分;朕位至尊君天下,如何能與你等同?不敬君上是重罪!”
何敬大哭道:“罪臣一心侍奉君王,未料癡心付薄情。陛下若捨棄了當年誓言,罪臣便即離開皇城,山高路遠不復見!”
孫宸扭過頭不看他,傲慢道:“何敬是朕榻上人,如何能放你離皇城?去朕之後生他心,再往旁人榻裡鑽?”
……
陳述之後悔跟他來看這種戲了,只聽說是講情愛的,沒想到既悲苦又狂妄,看得他很難受。
然而樑煥卻看得津津有味,還在那邊評論:“這個皇帝演得不好,小家子氣,根本不是那個味道。”
“我也覺得是,”陳述之隨口應和道,“哪有君王喜歡自己臣子的,太沒規矩了。”
他這麼一說,樑煥就不同意了:“君王怎麼不能喜歡臣子了,四海之內都是王臣,照你這麼說,皇帝就得孤獨終老了?”
陳述之失笑,勸道:“別說這種話,再給人聽見,多不好。”
天牢裡,因爲趕上了萬壽節大赦天下,何敬被赦免了。但當孫宸來接他出去時,一提到貴妃,何敬就控制不住他的情緒。
“……嫉妒驚懼煎心腸,愧悔不敢侍君王。既恐在世生他心,臣便就此別陛下,千萬不捨皆拋卻……”
孫宸再次把何敬罵了一頓,最後說:“爾有不捨朕卻無,去向何處爾自斟。”
聽完這話,何敬膝行上前,一把拔出孫宸腰間的佩劍,照着自己心窩捅去。
臺下一片唏噓之聲。樑煥搖頭嘆道:“誰編的這故事,真夠慘的。”
陳述之輕描淡寫地說:“何敬也是活該,明知道對方是君王還癡心妄想,不是自作自受麼。”
“你這話我可不同意,”樑煥往他那邊挪了挪,認真和他爭辯,“何敬本來好好的,孫宸就拋棄他找貴妃去了,分明就是個負心漢!”
“哪有臣子沒錯,全是君王錯的道理?”
聽他說這樣的話,樑煥總算明白那天他爲什麼會和吹糖人的小販吵起來了,皺着眉道:“陳行離,你還真是讀書人啊,綱常人倫學得這麼好……”
“我說得不對麼?”
他這樣一說,樑煥就開始想,等殿試之後,陳述之是要在朝中做官的。如果他是這種想法的話……尷尬死了,要不還是別見面了吧。
想到這裡,樑煥忽然想逗他玩。於是他湊過去趴在桌子上,手託着下巴,仰起頭道:“哎,行離,你假設一下,我是說假設啊,如果你就是何敬,你看上了孫宸,孫宸也看上了你,你怎麼辦?”
陳述之一本正經地回答:“我要是看上了他,那就想辦法讓自己不要看上他。他要是看上了我,那我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如其所願就是了。”
樑煥還是第一次發現這人如此古怪。這麼聽話,讓他侍寢也來麼?朝中那些老臣都不會有他這種想法。
這時陳述之才反應過來:“林承平,你要假設能不能用你自己?帶上我做什麼……我看上了誰,你還不知道?”
樑煥愣了愣,他看上了誰?不知道啊。難道是自己?不,不可能。
戲文落幕,馬幻真走上臺去,開始吹噓他的戲。誇耀一通之後,他便說:“各位要是看得好,出去時門口有人等着,別忘了打賞一點啊!”
他的話把樑煥惹到了,進來時又不是沒買票,出去時還讓人在門口等着收錢,這不是明搶麼?再想到剛纔他對陳述之動手動腳的,樑煥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四下看看,發現鄰座的兩個人看上去也有些憤怒,便側過頭悄聲跟他們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