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極爲洪亮,傳出了雅間,一直讓大堂的人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老闆娘有些擔心,跑到門口觀望裡面的動靜,聽見陳述含混不清地大喊:
“現在還敢說這話,你好大的臉面!當時不也這樣唬我的?結果呢,騙我的那些話,你做到了一個字麼?讓你算計一回還不夠,你如今又來整日纏着我,你以爲我會那麼傻,再上一次你的當?我不過是好心養了你幾日,我上輩子欠你的麼!”
“林未央,你就是個衣冠禽獸,你厚顏無恥,人面獸心,喪盡天良……”
好多罵人的成語積壓在胸口,憋着說不出來。接着,陳述之忽然被一陣強烈的憤怒驅使,驀地起身站到樑煥面前,擡手就打在他面頰上。
樑煥被打得有些懵,陳述之打人一點也不疼,可是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陳述之,也從沒被人說過這樣的話。
這些話,想必他已在心裡說過無數次了吧。只是因爲不能當面說,不能在清醒的時候罵一頓自己,所以才一直積壓着。
他就那麼恨麼?想來也是,當時那些日子他是什麼感受,自己已經無從得知。自己這麼淺薄的人,又如何知曉當時在他心上刻了多深的傷口。自己無數次和他道歉,想方設法討好他,可是沒有用,不就是因爲現在他口中吐出的那些恨意麼。
想到這裡,樑煥抓住他指着自己的那隻手,按在自己臉頰上,顫抖着話音:“你打我,生我的氣就打我,是我背信棄義,着實該打!”
陳述之盯了他好久,忽而抽回手來,背過身子,嘟囔道:“我可捨不得打你。”
他蜷縮在椅子上,自顧自地嘆息:“也怪我傻,說什麼我都信,給點甜頭能高興好幾日……那段時間,每天都在想,想我和林未央將來的美滿日子,許就是因爲當初想得太好,時過境遷纔會心痛……”
樑煥又心疼又懊悔,也跟着掉下幾滴眼淚來,過去從後面摟住他,用下巴蹭着他的肩窩,“行離,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事就讓它過去好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過去?”陳述之冷笑道,“過不去,永遠也過不去,一輩子也過不去!林未央麼,我不能和他相守一輩子,我就恨他一輩子!”
冷笑變成了慘笑,陳述之埋頭落淚。
“嫺兒,你看見了麼,這就是男人,這天下就沒有靠得住的男人,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說着說着,眼皮逐漸變得沉重,覺得自己身後十分堅實,便身上一軟,靠進去睡着了。
樑煥滿臉都是歉疚與憐憫,把他扶到椅子上歪着,打開屋門,卻看見老闆娘和幾個夥計站在門口。
老闆娘訕笑道:“聽你們這裡喊得大聲,還以爲你們出了什麼事……”
這麼一折騰,樑煥也沒空管他們聽見了什麼,只帶着些疲憊問:“你們這裡有車麼,他喝大了,我把他送回去。”
“忘了跟你們說,這酒喝起來淡,實際上厲害得很……不僅車沒有了,我們這兒的房間也沒了……”
“算了,我自己抱他回去吧。”
*
儘管昨夜是醉過去的,第二天清晨陳述之還是按照尋常的時間醒來。一睜開眼只覺得頭疼欲裂,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他掙扎着坐起,身子歪歪扭扭。
樑煥拉着盧隱一起在廚房忙活了一早上,煮了一鍋粥炸了幾根油條,端進臥房想讓他在牀上吃。見他醒來,連忙坐到他身邊去,撫着他的背問:“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嗎?”
“頭疼,昨晚是不是喝大了……”陳述之按着額頭,忽然擡眼不安地望着他,“陛下,臣沒說什麼奇怪的話,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吧?”
“唔……”樑煥挑了挑眉,隨口道,“也沒什麼,你就是說看上我了,然後強要了我。”
陳述之嚇得翻下牀去,要跪在地上身子卻待不穩,整個人栽倒在牀邊。
樑煥忙去扶他,貼在他耳邊道:“逗你玩的,你就哭了一會兒,沒別的了。”
剛纔那話徹底把陳述之嚇醒了,他深呼吸幾口,一邊穿衣裳一邊道:“怪不得覺得心裡舒爽暢快,原是因爲借酒澆愁。”
聽他這樣說,樑煥愣了愣,昨天他說了那一堆……能說出來,所以舒服了嗎?可是自己昨天說的那些話,他是一句也沒聽見吧。
他忽然抓住陳述之的手,與他目光相對,認真地說:“行離,以後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陳述之眨了眨眼,迷茫地望着他。這是哪跟哪啊?
*
五月二十六日,白從來呈奏調查貞賢年間奏摺的結果。二十八日,樑煥發布詔令批覆此事。
根據對奏摺的調查,白從來提了一些有關書文撰寫的要求,從朝堂上的奏摺到全國學生的日課,全都有所涉及。然而前面鋪墊一堆,最後是一條:以後翰林院庶吉士的修業年限從三年改爲一年。
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呂殊,他焦躁地問:“原本程學士所奏是改爲五年,不知什麼緣故,不增反降?”
白從來便站出來,把處置結果都解釋了一遍。前面的幾條自然都說得通,而最後這一條有些複雜:
數出前朝每位官員不同時期所寫奏摺中,批覆結果爲同意的比例。發現庶吉士在翰林院的第一年同意比例急劇增加,後兩年卻基本維持不變。而沒進入翰林院的官員前三年的同意比例一直在增長,最後甚至超過了庶吉士。
這個結果說明,在翰林院的第一年有用,後兩年沒用,那還說什麼呢?三年改一年吧。
呂殊和程位被白從來的說法弄得目瞪口呆,他這是數了多少本奏摺?耗費了多少人力?
其實白從來自己也知道,這樣得出的結果有很大的問題。
從一大堆數字中,他當然也發現了很多不利的結果。但所有數字都在他自己手上,把什麼拿給衆人看都是他自己說了算。不利的那些,假裝沒看到就好了。
他也不怕有人質疑,如果有人懷疑其它算法會不會得出相反的結論,那對不起,我沒數,你自己數一遍啊。
詔書最後一條:白從來帶領徹查此事有功,他做禮部侍郎做了多年,剛好禮部尚書的位置也空了一段時間,就他吧。
*
林燭暉主動帶了幾個人去檢查白從來的結果,而歐陽清回去就把呂殊罵了一頓。本來說要把三年變成五年,卻反而給對方提供了機會,三年居然變成了一年,真是愚蠢到家了。
呂殊哭訴道:“下官帶着幾個人,只是數錯字就耗費了好長時間,不知道白從來和翰林院的那羣毛頭小子哪裡來的能耐,能數出這麼多東西……”
歐陽清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一開始他以爲自己的敵人是崇景四年那些進士中的一部分,還沒把那羣毛頭小子當回事。
但現在看來,這一部分可能並不只是幾個人,而是十幾個、幾十個人。
而且這一夥人裡,不是隻有剛來的進士。白從來什麼態度不好說,但這樣的詔書能發出來,至少說明了樑煥的態度。
如果連皇帝都站在他們那邊,那這件事就麻煩多了……
*
消息傳到翰林院,衆人都是掩藏不住地欣喜。程位也沒有什麼意見,本來他同意幫呂殊說話就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現在他覺得白從來說得更有道理,這些人在翰林院也學不到什麼,還不如早些讓他們去歷練。
上午下了課,六個人相繼從不同的路線往素隱堂走去。不知是誰的主意,今天繼續吃火鍋。
許恭落在最後一個,在座位上趴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離開翰林院正堂。
五月底的天氣,即便沒有陽光也讓人感到燥熱。許恭一路彎彎繞繞,額頭上出了薄薄一層汗,終於來到外表十分不起眼的素隱堂。
剛進了屋關上門,他還沒走兩步,就聽見門又被“吱呀”一聲推開。許恭不禁詫異,和屋裡所有人一齊向門口望去,被門口站着的嚴葦杭嚇了一跳。
嚴葦杭也嚇了一跳,屋裡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還有好像認識也好像不認識的,他們在幹啥?
許恭立即推着嚴葦杭退到外面,把身後的門拉緊,氣勢洶洶地瞪着他,喝道:“你來幹什麼?”
嚴葦杭被他吼得有些害怕,小心地說:“我跟着你來的。剛纔看你好久都沒去吃飯,我就給你帶了一份……”
許恭這才發現他手上有個食盒,他把食盒推開,皺着眉問:“剛纔看見什麼了?”
“看見……有人……”
“哪些人?”
“記不得了……”
許恭一字一句道:“不許告訴別人,聽見沒?”
他的聲音幾乎是命令,嚴葦杭卻怔忡地望着他,看了半晌漸漸低下頭,眉心有幾道很深的皺紋,話音不大:“我可以不說出去,但是你也得答應我點什麼吧。”
“你要什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