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內城,走到街上,陳述之見他頻頻地看自己,只得小心地問一句:“這是要去哪裡?”
樑煥聞言轉過頭來,朝他綻開一個笑,“就隨便走走嘛。”
隨便走走?陳述之不信,卻也不知該怎麼問。
“這麼久不見,我可想你了。你都不想我的?”樑煥捏了捏他的手,狀似無意道。
陳述之別過頭去,沉默良久。若像以前一直拖着,那倒還好;可那兩日什麼都嘗過了,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到底還是低聲道:“不敢想了。”
“怨怪我,不肯原諒我,是麼?”雖然說着這樣的話,樑煥的神情卻仍舊輕快,“那也沒關係嘛,出去走走又不妨事。”
樑煥拉着他在城裡拐來拐去,在拐上一條街後忽然慢下了腳步。
陳述之擡頭看去,這條街繁華熱鬧,兩邊的小攤一個接一個,不知爲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不記得何時來過。
直到樑煥帶他走到一個攤位前,他才認出這條街。這是一家賣梳子的攤位,他想起一年多以前,當樑煥還是林未央的時候,曾經在這裡給他買過一把梳子。
那天剛下過雪,這條街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今換了季節,也難怪不認得。
賣梳子的攤主見到他們兩人,驚訝道:“二位郎君以前來過吧?好久以前了。你們長得俊,我至今都記得呢!”
“是來過,還從你這買過一把梳子。”樑煥說着轉過頭去,拍了拍陳述之的手臂,“你看看喜歡哪個,我們再買一把。”
陳述之有些不解,爲何要來曾經買梳子的地方再買一把?但在人家攤位面前,也不好多問,只得隨手挑了一把,仍舊是個梅花的紋樣。
樑煥付了錢,繼續拉着他往前走,目光落在周圍的景物上,“你還記得麼,上次我們一起來這條街上,你和一個吹糖人的吵了一架。你還跟我說,你要是會試不中的話,就回雍州去了……”
已經過去一年多的事,這時被翻出來,陳述之仍覺得近在眼前,連帶着與之相關的憂愁,一起被擺在明面上。
“怎麼說這些……”
樑煥轉頭望他好一會兒,緩緩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考中,才說願意跟你回去的。是我誆騙了你,抱歉。”
陳述之愣了愣。對他來說,那段記憶早就被那天的大雪封存在心底,他的幾句話便似溫水一般淋在上頭,消融了積年的塵垢。
相似的人,相似的場景,他想起了許多事,他沒想到有一日還會把這些記憶取出來,因爲那隻會讓他一再確認,林未央所說的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樑煥並不在意他沒有迴應,一直拉着他按照既定的路線行進。初春仍舊天黑得早,陳述之辨認許久才發現是出城的路,從這個門出去就會到……鎮衛塔?
塔下的臺階旁,樑煥一把將他橫抱起來,笑道:“你每次都氣喘吁吁的,我抱你上去。”
“不要了吧,再讓人看見……”陳述之紅着臉推拒。
“這裡沒人,再說了,看見就看見唄,有什麼怕看的?”
沒等他再說拒絕的話,樑煥就腳步輕快地抱着他上了塔頂。
剛一站穩,陳述之便聽見外頭那恍若隔世的聲響,從窗戶望出去,一束束炸開的鮮豔顏色伸手可摘。
“今日怎麼也有煙花?”他疑惑道。
樑煥在一旁若無其事,“誰知道,可能又有什麼考試放榜吧?”
他這樣說,陳述之就懂了。他站到外頭去,扶着欄杆向外望。一年多以前,也是在這裡,和這個人一起,看這樣的夜景……
他懂了,樑煥是故意要喚起他久遠的記憶。但他並不想現在揭穿,而是打算走下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感受到自己的肩被攬住,陳述之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便又見到那手臂慌亂地縮回去。
“行離,你要是覺得受不了,就跟我說。”他的話音柔和而謹慎。
“還好。”
得到許可,樑煥便輕輕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讓他面向自己,然後上半身湊過去,一點點往前伸頭,一直伸到他面前,與他靠得很近。
突然這個姿勢,陳述之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他知道這個時候樑煥什麼也不會對他做,但他就是想起了當時的情形,自己懷着滿心期許閉着眼,幻想着即將到來的甜蜜。
“那個時候,是什麼感覺?”
樑煥並不是很忍心問這個,他知道那些事對陳述之來說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可他必須先喚起它們,才能想辦法做點什麼。
滿腔的情緒堵在喉頭,陳述之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能囁嚅道:“那個時候感覺……很好。”
說出這話就是撬開了自己的心門,放出了感慨:“還是那個時候好,一切都是真的,情願什麼也不知道。”
樑煥沉默半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小心地拉起他一隻手,“不是真的,那都是謊話。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他只是想利用你,想方設法讓你信任他,只是爲了達到他的目的。”
醞釀良久的淚水終於滑落,陳述之慘笑,“是我愚笨,竟……”說到一半,覺得“竟上了他的當”太不恭敬,又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替換。
“不是你的錯!這怎麼能怪你?”樑煥有些激動,緊緊握着他的手,“是我說謊騙你,都是我不好……”
頓了頓,他將他的手放在胸口,鄭重道:“這麼久了,一直欠你一個道歉。行離,對不起,我很後悔。如果知道是這樣,我當時決不會做這種事。”
陳述之緩緩擡頭望向他的雙眼,專注地盯着瞳仁中失色的煙花,不自覺就說出:“這次又圖我什麼。”
“我承認,我是有私心。”樑煥不好意思地彎了彎脣角,“我圖你什麼,你還不知道?”
愣怔片刻,陳述之忽然用手背在面上抹了抹,別過頭去,淡淡道:“接下來,是不是該去那個房間了?”
聽見這話,樑煥絲毫不介意心思被人戳穿,努力綻開一個飽滿的笑。
*
雍州會館最豪華的房間十分寬敞,但遇上客滿的情況,就會在中間豎起一道木板,隔成兩個小房間。
現在是淡季,店裡還空着許多地方,然而今日,這個大房間還是被一分爲二。
一進屋,樑煥就把陳述之扶到椅子上坐着,然後帶着他回憶屋裡的每個角落。什麼讀書、吃飯、洗漱、沐浴、睡覺,他全都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遍。講完之後,又拿出剛買的梳子給他梳頭。
老闆娘端着個托盤走進來,陳述之循着飯香去看,是兩盤手抓飯和一壺酒。
樑煥便坐到他身邊來,端了一盤飯給他,“你當時給我做了一盤這個,我竟連句謝都沒和你說。行離,當時……謝謝你。”
“不用,做這個也不費事。”陳述之垂了眼眸。
“謝謝你……當時對我那麼好。”
陳述之反覆咀嚼着這句話,忽然見他起身,拉着自己的手,“你還記得麼,當時你就坐在這裡,爲了試探我,點着了自己的衣裳……”
那是整場騙局的開始……
他出神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站起來,卻又被樑煥拉着一同坐下。樑煥用自己的兩隻手掌夾着他一隻手,身子前探,仰起頭挽了個笑,一字一句道:“行離,我對你傾心已久。”
甜軟的一句話炸在他耳中,陳述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這句話承載了太多的記憶,他後來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圓這個謊。往事在眼前浮現,壓抑已久的情緒一齊擠出了眼眶。
樑煥笑不出來了,他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滿臉都是擔憂,“你也跟我說幾句,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陳述之已經入了戲,垂眼醞釀片刻,又漸漸對上他目光,冰冷的話音裡摻雜了哀怨:“爲何偏偏要用這個藉口,隨口說個別的不好麼?哪怕你說沒什麼原因就是想待在我這,你多求我幾句,我也不忍心了。編什麼不好,非要編這個?”
樑煥一臉歉疚,“我當時不懂,以爲你同我一樣,是逢場作戲的……”
“逢場作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麼。”他痛苦地皺着眉,“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能把這樣事情當做兒戲。”
感覺這話說得過分了,他顫抖着身子用手臂擋在眼睛上,起身背對着他。
樑煥急忙跟過去,不敢抱他,就從後面拉他的手,思索半晌,認真道:“行離,我回到當初,重新說一次。我想留在你這裡,沒有什麼原因,就是想,請你不要趕我走。我還想和你去看煙花,去聽戲,去做很多事情,就只是和你一起去而已,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
“你就當我們那段時間是這樣過來的,好不好?——我欠你的肯定會還,但我不想讓你一直記着那些傷痛。”
低頭站了一會兒,陳述之雙脣微微嚅動好幾次,方吐出輕細的話語:“你走之後,我如同失了魂一般,每天睜開眼,眼前都是黑色。上次我可以離開京城,若再有一次,我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你又是那麼高不可攀的一個人,我微如塵泥,原就是會怕的。”
聽聞此言,樑煥有些焦急,用力拽了拽他的手臂,高聲道:“我高不可攀,可我的命不還是你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