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之推開家門時, 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到了年紀,身材有些走樣,但臉孔還算得上動人。陳述之看到她的時候, 她正在正廳的花瓶裡插花。
陳述之四下看了一圈, 是自己家, 沒走錯啊。
而這個女人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然後陳歲寒從臥室裡走出來, 向他介紹自己給他娶的後媽林淑巧。
林淑巧原本是林燭暉家的侍女,跟着林貴妃進的宮。林貴妃每天都在嫌自己宮裡人太多,林淑巧差不多到了年紀, 就打算放她出宮嫁人,剛好遇上了吳鏡給陳歲寒挑老婆。
家裡有了林淑巧之後, 陳述之和陳嫺就再也不用做家務了。她做了這麼多年的侍女, 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這個新家的女主人, 仍然像丫環一樣伺候他們一家人。
林淑巧也喜歡和陳述之聊天,她曾經問過爲什麼皇后要幫他爹挑老婆, 陳述之發現自己甚至想不出來一個藉口。
但是自從家裡有了後媽,陳述之越來越不想離開自己的房間了。因爲出了門就經常看到他爹和他後媽在那卿卿我我,而且越是他在跟前的時候,他們倆越膩。
陳述之覺得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搬去未央宮這個提議了。
九月二十五日,刑部發布了一起案件的處理結果。這起案件本是江州一個小縣城的事, 因爲疑難送到了刑部, 又因爲牽扯了在京官員, 就直接由刑部審理和處置。
審理出結論是:監察御史嚴葦杭從前在家鄉沿江縣參加縣試時, 懷疑自己的名次被時任主簿的喬聰改過, 一直懷恨在心。嚴葦杭在京獲得官職後,便脅迫同樣與喬聰有怨的農夫黃桐雨, 在進入縣衙找喬聰談話後,趁其不備戳瞎他的雙眼。
嚴葦杭脅迫黃桐雨,按理說嚴葦杭的罪責更重,但他的官品和喬聰一樣,而黃桐雨只是個農夫;所以他們兩個的判決結果相同。喬聰只是瞎了,所以他們一人判了十年徒刑。
而嚴葦杭那封奏摺的事,刑部就假裝忘了。
明白的人都知道,嚴葦杭的罪名就是硬扣給他的。樑煥要通過給他換一個罪名的方式,迴避掉那封奏摺是否有罪的問題。
所有人對這個結果都很滿意,皆大歡喜。
許恭自己就在刑部,託關係容易得很。他把牢房上上下下都打點一遍,很快,嚴葦杭坐牢坐得就像在家一樣。
*
自從得罪了程位,王潛在翰林院裡的日子越來越無聊。他的上司不大分給他什麼工作,甚至也不大管他有沒有出現。漸漸地,他在周圍人眼裡變得像個陌生人。
但他沒有因此就沮喪消沉,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他的生意上。
雍州官辦會館,名義上的老闆是侯清宵,但真正掌控一切的人卻是王潛。他雖然走入仕途,但他在經商上天賦異稟。若不是在朝官員不能經商,也不必掛別人的名字。
他喜歡把賬本拿到翰林院來看,最近卻總有人問他在看什麼。於是他打算再找一處地方,既能不受打擾地看賬本,又能在被傳喚時及時回去。
微風舒爽的下午,王潛一直往翰林院的深處走去。他一路躲躲藏藏,把路上每個沒上鎖的房子都走進去看了一眼。忽然,他見到一處破破爛爛的屋子,牌匾上寫着“素隱堂”。他想着破爛的地方沒人來,隱藏起來容易一些,便打算進去看看。
推開門,他訝異地發現屋裡佈置得一塵不染,房屋的一角有通向閣樓的樓梯。
如果待在二樓,不就可以俯瞰下面的情況,而且更加隱蔽了?
這樣想着,王潛開始爬那樓梯。快爬到時,卻忽然聽見樓上有紙張翻動的聲音。
這裡有人?什麼人會在這裡藏着?難道和他一樣,也要偷偷摸摸做些事情?
都快爬上去了,王潛自然想看一眼再走。快到頂時他停下來,剛好露出個腦袋看上面的情況。
他看到有個人坐在桌子後面,正專心地看着桌上的什麼東西。只看身形,他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
那人聽見腳步聲,也沒擡頭,仍舊翻動着手上的紙,隨口道:“行離你來這麼早啊,又提前走了?哎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吧,有點想你了……”
王潛愣住,他在說什麼?他在叫陳述之嗎?
與他目光相遇時,王潛認出了這個人。以前還住在雍州會館的時候,這個人和陳述之住在一起,還有一陣瞎了。後來在瓊林宴上,他總覺得上頭有個人和那瞎子長得很像,可他的位置太靠後,不大看得清楚。
現在看來,並非他當時看錯。
但是剛纔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王潛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認識他,但他不一定認識自己啊!
於是他掉頭就跑。
跑出好遠,確認後面沒人追後,他才逐漸平靜下來,把方纔聽到的話咀嚼了幾遍。
他從流言中聽過那兩人早就認識,也不知是真是假。沒想到他們不僅認識,還……
王潛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這麼多年,終於有一次拿到他的把柄。
*
屋裡,樑煥正在閣樓上寫字。再聽到腳步聲時,他快速瞟了一眼樓梯上的人,卻低下頭恍若未聞未見。
他感到那人在樓梯口站着看了他一會兒,也沒有說話,而是從邊上繞着走到他身後,看着他寫字。
忽然,他握着筆的手上覆上了另一隻手,他不由得停頓一下。接着,他感到那隻手發力,帶着他寫完了筆下這個字。
這隻手很軟,很溫熱,隔着皮肉,似乎能觸碰到流淌的血脈。
寫完一個字時,那力氣便停了。他繼續寫下一個字,那隻手便適時地使一點力,幫他調整筆的位置。他仔細看去,這隻手的每一次用力都讓筆下的字更加精緻。
就這樣,他在帶領下又寫下幾個字。興致正濃時,那隻手卻忽然離了他的筆,落到他的腰間,和另一隻手一起環住了他。
樑煥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腰間那兩隻手,皺着眉道:“不寫了,我的字醜死了,沒有你根本就不能看。”
陳述之認真地說:“我覺得您的字很特別,有種說不上來的風骨,從未在別人那裡見過。只是您下手太重了,該輕的時候輕不下去。”
“我下手太重了?”樑煥輕佻地一笑,“怪不得你總是喊疼。”
陳述之早就習慣了他時不時的調戲,卻還是紅着臉轉過頭去。
樑煥放下筆,隨口說:“我剛纔坐在這裡,突然有個人上來,我還以爲是你,叫了你一聲,好像還說了什麼奇怪的話。結果是個我不認得的人,我還把他嚇跑了……”
原來在素隱堂裡放了一堆文書的時候,這裡是會上鎖的;後來不放東西了,鎖也廢棄了。陳述之往前走了兩步道:“我下去鎖門。”
“不用了不用了,”樑煥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回來,“我又不碰你,你緊張什麼?”
陳述之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開始動手動腳。
微風從窗戶縫裡漏進來,翻動着桌上的紙張。等陳述之坐到他身邊,樑煥就拿了一份給他看,道:“我讀了好幾遍,還有幾句話沒懂,也有兩個典故沒見過……”
接過來一看,陳述之發現是許恭抄的自己給他寫的那份奏摺。他抿脣道:“這事不是都過去了,何必還要看它。”
說到這個,樑煥便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出是你寫的,你生我氣了。”
“要是爲這個,就別看了,我不生氣。”陳述之把那份奏摺放到一邊,卻見到下面那幾張剛寫了字的紙。他看就算了,還抄?
見那幾張紙被他注意到,樑煥便往他面前一推,仰頭望着他道:“差不多就是這幾句看不懂,你給我講講嘛。”
陳述之仔細看了看,笑意漸濃,“這幾句……都是許在心自己加的。”
樑煥聽了這話也笑開了,身子一歪,就往旁邊那人身上靠,“果然是心有靈犀……”
說到這裡,陳述之便把他從自己身上扶起來,轉過身,低了低頭道:“對了,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有什麼好商量的,答應你就是了。”
陳述之只覺得他油嘴滑舌,仍是繼續說下去:“我爹娶了宮裡的人,他很是歡喜,我在家裡住着就不太方便……”
聽他這麼說,樑煥就已經知道他想幹什麼了,卻故意跟他裝傻:“那你可以回雍州會館住嘛。”
“太貴了,我住不起。”
“那你就去住兵部的值房,雖然條件差了點,但是好在不要錢。”
陳述之也看出他是故意的了,扭過身去,自言自語道:“算了,我還是繼續住家裡吧。”
這下樑煥總算玩夠了,蹭過去從後面揉捏他的肩膀,狀似無意地說:“要是實在沒處住了,也可以來跟我住,我就勉爲其難地給你騰點地方好了。”
陳述之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故意猶疑地說:“不太好吧,臣身份低微……”
“我家陳行離欲迎還拒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樑煥嘻嘻笑着,抽出一隻手,去摸他的臉。
陳述之嘴角抽了抽,他說不碰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