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吻把陳述之弄得有些懵, 餅戳到了他嘴裡新起的水泡,他低低叫了一聲。
“怎麼了?”
“沒事……上火了,嘴裡起泡。”
樑煥一臉心疼, “一定是前些日子路上奔波弄的。你等等, 我給你拿點水去。”
他正要起身, 盧隱便進來了, 稟報說:“林丞相來了。”
樑煥擡頭看了一眼正廳, “廳上好冷,讓他進來吧。”
聽到林燭暉要來這裡,陳述之連忙下牀, 恭謹道:“那我回避一下。”
“迴避什麼迴避,”樑煥皺着眉拉住他, “我見林燭暉, 你有什麼不能聽的?他閨女早就把咱倆的事全告訴他了。你去把衣服穿好。”
陳述之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他們倆見面,自己有什麼資格聽?以什麼名義、以什麼身份聽?
不過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合適的身份, 他管盧隱要了熱水,站在一旁給他們沏茶。
反正自己在這裡本來也是伺候陛下的,還是當個侍從比較合適。
林燭暉呈上一份文件,道:“這是御史臺下一步改制的方案,他們讓禮部白尚書牽頭擬的, 臣只看了一遍, 一個字沒改, 直接呈給您。”
樑煥笑笑, 白從來帶的頭, 那肯定是最激進的版本。林燭暉居然一個字沒改,還故意跟自己說他一個字沒改, 這是什麼意思?
這份文件太長,也不可能當場看完,林燭暉打算說下一件事。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看見陳述之端着茶盤走過來。
陳述之這段時間常幹這種伺候人的活,無意中學了不少手藝。他把茶盤放在桌上,提着壺傾倒了兩杯茶擺在上頭。
他剛要退到一邊去,便聽見樑煥嗔道:“夠不着,遞過來。”
那茶盤明明是伸直了手臂就能夠到的距離,陳述之覺得他就是故意讓自己給他拿。他只得雙手端起一杯茶,走到他面前奉給他。
既然給樑煥拿了,他就不能讓林燭暉自己去拿,於是他又把另一杯捧到林燭暉面前。
他這個舉動讓林燭暉十分惶恐。林燭暉一直知道樑煥對這個人很尊重,加上自己也佩服他的才幹,所以從不把他當尋常的下屬看待,更別說讓他給自己端茶送水了。
但人家都把杯子送到面前了,總不能不要吧。他只得接過來,低低說了句“多謝”。
喝一口茶,他擡頭時忽然注意到陳述之手腕上的那個裝飾。
兩個圓環,第一圈是四個珠子,第二圈是三個……
這東西他怎麼會有?
“林丞相,你發什麼呆呢,還有事沒說?”
林燭暉連忙回神,繼續道:“前幾日京城裡的幾位將軍找臣商議,說現在是攻打察多、收復失地的好時機,讓您考慮。”
剛泡好的茶有些燙,樑煥用嘴脣一點點試探着,“爲何是現在?出什麼事了?”
“就是因爲什麼事都沒出,所以纔是好時機。根據以往的經驗,如若沒有戰事,察多國內不會有常駐的軍隊。只要我們夠快,就能在他們募兵之前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那糧草和兵器呢?”
“糧草都是充足的。兵器原本便有,用新鐵造的矛盾也有上萬件。”
樑煥聽出來了,林燭暉對這個提議是支持的。自己反對他也沒有理由,反正這次也不打算親自去,就不跟他們作對了。
“行,你明天去兵部問問,再問問朱幸,你們要是都同意,那朕也同意。”
至此,林燭暉的事情算是說完了。他要走時,卻忽然停在陳述之面前,低聲道:“陳行離,能說幾句話麼?”
“啊……好。”陳述之有些愣怔,林丞相找自己說話?他既然這麼叫,那肯定是私事而非公事。
“哎,等等!”樑煥在後面一臉不樂意地看着他們,“你們倆揹着我出去說話是哪裡的規矩?就在這說。”
聽了這話,林燭暉立即道:“要不還是以後再說吧。”
樑煥實在不是很懂林燭暉,剛纔還說一字沒改呈給自己呢,現在怎麼又自己在就不肯說話了?
“行吧,外面太冷,你們去廳上說。我不聽。”
二人面面相覷一會兒,決定聽他的,去廳上說。
陳述之把林燭暉往座上讓,林燭暉又覺得自己坐下讓他站着不合適,最後倆人就一起站在正堂上。
林燭暉指了指他手上戴的東西,“這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陳述之舉起手腕看着它,“在察多時,一個老伯送給我的。”
“察多哪裡?”林燭暉顯得十分急切。
半晌沒聽到回答,他看到陳述之有些爲難的樣子,無奈道:“陛下兩次去察多,京裡都是我管着的。你的那些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沒必要瞞我。”
被他這樣一說,陳述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那地方叫什麼名字,反正就是一個山上的村莊,老伯也是大平的人。”
他說完,看到林燭暉面色泛紅,身體在微微顫抖。
“你說的那老伯長什麼模樣?”
“身材健碩,面色發黑,無須。”
“他一切都好嗎?”
陳述之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怪,然而還是回答:“還可以吧,就是晚上睡不着,手上凍傷了,別的我也不知道了。您要是真想知道,給他看病的大夫現在在京城。”
林燭暉沉默半晌,緩緩問:“你知道那個地方在那裡、怎麼去麼?”
“我不知道,但那個大夫知道。”
“陳行離。”林燭暉叫了他一聲,卻閉了閉眼,遲遲不說後面的話。
陳述之愣愣地望着他,沒想明白他問的這一串是什麼意思。
“我想讓你幫個忙。其實我也慚愧得很,因爲事情有些麻煩,況且我也無以爲報……”
陳述之笑了笑,“您說吧,我閒得很,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這次如果出兵攻打察多國,我想讓你也去,帶上那個認路的大夫,我也跟着你們。然後到那邊帶些人手,去把他帶出來。”
門縫裡灌進一陣風,陳述之打了個哆嗦。他說的這件事,怎麼和當時救自己那麼像?早知如此,當時把這人一起救了多好……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只能先說:“聽您說這半天,我都沒懂,這是怎麼回事?”
林燭暉耐心地給他解釋:“你說的那個老伯是我的一位故人,落到流沙教手裡兩年多了,只是不知在什麼地方。他常年睡不好,手環是當年我讓人給他做的,一下做了好多個,全給他帶去了。沒想到能被你碰上,總算看到一線生機。”
陳述之被他說得腦子有些亂,想了一會兒,還是說:“我得要考慮一下,明天答覆您可以麼?”
“好,好……多謝!”
林燭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離去的時候眼眶泛紅。
陳述之回到裡屋,見樑煥正在讀剛纔那份文件,便站過去給他添茶。
樑煥擡頭望着他問:“你倆說什麼了?神神秘秘的。”
茶壺裡的水有些涼了,陳述之便沒倒,垂眸笑道:“可不敢揹着您,這不是他一走,我就來給您說了麼。”
說着,陳述之把林燭暉的話原封不動地給他講了一遍。
樑煥乾脆自己給自己倒茶,灌上幾杯之後,他終於開口:“他不用去,你也不用去,你娘去就可以了。也不是誰幫誰,這人本就是朝廷該救的。”
“這人是誰?”
“葉廷樞。”
陳述之面露訝異,“他不是戰死了嗎?”
“沒看到屍體,誰知道是死了還是跑了。”樑煥下地要給茶壺續熱水,陳述之連忙接過去弄,他就靠在扶手上思索。
“林燭暉的一位兩年多前消失的故人,那隻能是他。他們倆的事還是當年歐陽清告訴我的,只是沒想到至今還有聯繫。流沙教抓他,不去威脅他那幾萬大軍,居然去折磨一個丞相,也不知怎麼想的。”
陳述之捧着加了熱水的茶壺回來,沖泡一會兒,傾入杯中,“幾萬大軍換個主帥也沒什麼,故人沒有了就是真沒了。小心點喝,燙。”
“麻煩的不是換個主帥,而是他手下的人誰也不服誰,葉家軍亂成那樣,把我都逼過去了……哎喲怎麼這麼燙!”
樑煥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吸了好幾口氣,把舌頭伸出來晾着。
見到這一幕,陳述之突然心血來潮,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身子湊過去,輕輕舔了舔他的舌尖。
這個舉動頓時弄得樑煥心神盪漾,他一把把他按進懷裡,吻着他耳朵的輪廓,柔聲道:“你看,林燭暉認識葉廷樞的時候才十幾歲,四十歲之後就很少見面了。現在林燭暉六十三了,還要自己跑去救人,對不對?”
“那是因爲他們……”陳述之說了一半就趕緊把不過腦子的話壓下去。因爲他們勢均力敵,沒有高下之分。
他沒說,然而樑煥懂了。吻完他的耳朵,又開始咬他的脖子,“那時葉廷樞擁有十萬大軍,造反都很容易,更何況是對一個丞相。我承認,這樣算來我們是差得多了點,但總歸都是那個意思。”
陳述之埋下了頭。他不喜歡樑煥隨時隨地把自己心底的脆弱拿出來說,讓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又覺得他無時無刻不記掛着自己的心事,從什麼都能想到對自己好,似乎應該感動。
他不想回應這個話了,從樑煥身上爬起來站到一邊,“我想,我還是一起去吧。我娘在察多住了這麼多年,讓她直接面對大平官府,總歸不太好。”
樑煥掃了他一眼,“誰還放心讓你出門。”
“我一定一直待在城裡,哪也不去。”
“不行,去那麼久,捨不得。”
“我一定按時給您寫信。”
樑煥也想不出什麼藉口了,要是他母親去,他原就是該去的,自己要是不放反而顯得小氣了。
他別過頭道:“你總是不好好照顧自己,我擔心你。”
這就是答應了。陳述之抿脣笑道:“不讓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