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丟人的事?那是什麼?陳述之被耳邊氣息薰得臉紅了紅,假裝沒聽懂。
樑煥偏偏在一旁做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一本正經道:“經驗和清白這兩樣東西原本就是反的,要找個德高望重的人就很難清白。”
陳述之揉揉發癢的耳朵,“一個都沒有嗎?”
一個都沒有嗎?樑煥正要細想,腦海中卻浮現了另一件事:“行離,我前幾日聽說,平涼府大多被察多人佔了,你知道麼?”
“什麼?”他面上的驚訝難以掩飾,“那……”
“你放心,你的家人如何,我已讓人去查了。不過平涼府大多數百姓都逃出來了,你妹妹年輕,肯定沒事,你爹……”
“父親雖然不年輕了,但身子硬朗得很。”
樑煥點點頭,“那便不用擔心了。等這一陣過去,我覺得吧,你就乾脆把你家人接到京城來,反正你那房子大得很嘛。”
陳述之爲難道:“他們在雍州還能有個生計,若來了京城,便都要臣一人養着,恐怕養不起。”
“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外好不好?要是你爹來了京城……”樑煥瞪了他一眼,隨即又笑嘻嘻地湊到他面前,“你要是回心轉意了,那就是我岳父,我能不管?”
陳述之被他氣得不行,可看他那一臉討好的模樣又不好發作,“三年後離開翰林院,也不知會去哪裡,到時還得讓他們跟着遷徙……”
樑煥扶着他的肩轉過他身子來,盯着他道:“你覺得,我會讓你離開京城麼?”
陳述之想想也是,就他那樣整日纏着,不可能答應放自己走。
“他們願意的話,就都接來京城吧。你若養不起,那我給你養就是了。”
聽到這些話,陳述之有些失神。要讓家人來京城,那也是幾個月之後的事了;離開翰林院更是三年之後。看他的意思,是打算到那時候仍然繼續纏着自己了?
想得倒是挺長遠的。
*
白從來莫名其妙地被抓到未央宮,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和皇帝也沒什麼交集,上次見他還是當會試主考官的時候。
而樑煥會挑他是因爲,德高望重和乾淨清白這兩個條件,他還都算是比較滿足。
白從來年紀只有三十出頭,就已經混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他少年早慧,十五歲中舉,從翰林院結業進入禮部,從此就再也沒離開過。
當時的禮部除了他幾乎全是高開延的人,他們抱成一團,把禮節弄得儘可能繁複。然後就有人在高開延看不見的地方,以禮節繁複需要的東西多爲名,貪圖採買的錢。
那時候歐陽清和林燭暉已經打了幾十年,卻沒有一個人想管禮部的那些破事。
白從來的名聲都是罵高開延及其下屬罵出來的。
他主張簡化禮節,糾集了幾個年輕人,沒日沒夜地寫文章。他在許多書院都有關係,那段時間天下的士子都讀過他罵人的文章,直至今日還時有人稱讚他冒死直諫,錚錚鐵骨。
當然,白從來能存活下來主要靠的不是罵人,而是樑煥他爹樑達。
當時樑達已經看高開延不爽很久了,於是他和白從來一拍即合,一個搞臭名聲,一個施威壓制。在這等攻勢下,禮部的團體迅速潰散,除了高開延,其他人走得一乾二淨。
然而白從來並沒有建立一個新的黨派,但禮部的人都響應他的號召,奉行簡化禮節。
樑煥看了這個人的履歷非常激動,過去的白從來不就是現在的素隱堂嗎?雖然面對的問題變難了,但其中的精神是一致的。
這個人德高望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清白嘛……其實有些奇怪。
樑達把白從來的同黨拆得七零八落,他居然毫無異議。他不要黨派不要權力,當初費那麼大力氣是圖什麼?
樑煥想不明白,只能把他叫來問問。
望着下頭的白面書生,他開門見山:“朕聽聞你初到禮部時,總喜歡寫些文章,當時是不少人幫你一起;怎麼後來很少聽說你再有什麼幫手了?”
白從來愣了愣,也不能說因爲你爹看不慣他們啊,只能回答:“後來禮部諸事得宜,臣不必再寫什麼,故而不再需要幫手了。”
“朕雖沒見過,卻知道你當年罵人罵得很是痛快。現在禮部沒什麼事了,你耐得住寂寞?”
白從來笑笑,“心願既遂,不寂寞。”
“什麼心願?”
“簡化禮節。”
“除了這個,別無所求?”
白從來無奈地問:“陛下打算給什麼?”
樑煥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人來,他這纔沒說幾句,人家就已經知道自己有事找他了。
“無非是些錢啊,權啊,尊榮啊……”樑煥說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估計白從來也不想要。
白從來不想跟他談條件,只問:“陛下,什麼事啊?”
“程位上疏說要把翰林院庶吉士的修業改爲五年,朕要把這件事駁回去。事情已有人在做,就是缺個說話的。”
直覺告訴白從來,這不只是一件單純的翰林院的事,這是一個站隊的問題,他只是不知道誰跟誰是一隊的。
“請陛下明示。”
樑煥想了想,告訴他也就告訴了,雖然他們的意圖現在還不明顯,但過不了多久一定會人盡皆知。
他一字一句道:“跟朕一起,對付歐陽清。”
白從來打了個寒顫,對付歐陽清,口氣還不小。當年他在禮部翻雲覆雨天下皆知,也從來不敢插手一點歐陽清的事。
“朕找了幾個和你當年一樣的新人,想做和你當年一樣的事,就是缺個在前引領的。你可有興趣?”
白從來嘴角抽了抽,哪裡一樣了,我當年只敢對付高開延,纔不敢對付歐陽清。
樑煥見他沒反應,繼續道:“朕不會讓你暴露人前,你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至於其它的,你跟朕提條件不要太狠。”
白從來心下一笑,樑煥可比他爹更討人喜歡。
他拱手一揖,“臣願爲陛下效力。臣唯一的心願,就是在臣尚能效忠陛下之時,大平朝堂的禮制不會變得更加繁複。”
雖然樑煥覺得他這個要求過於奇怪,奇怪到自己無法理解,但還是答應了。
他認爲白從來可以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既然他現在乾乾淨淨,那麼他想要的東西完全可以向自己要,而不是向歐陽清要。
他也不知道這自信是哪裡來的。
*
很快,樑煥便下令讓禮部侍郎白從來徹查程位所奏之事。
對於這個決定,衆人都十分錯愕。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什麼時候也參與黨爭了?肯定是皇帝逼他站隊,強塞給他的活兒吧。
而程位的反應是:我們翰林院的事,憑什麼禮部來查?根本管不着好嗎?
樑煥說,讓禮部侍郎來查,又不是讓禮部來查。翰林院歸你管,總不能你自己上奏自己查吧?
白從來回禮部把這事一說,就現場抓了幾個人同他一起,於是實際上又變成了禮部來查。反正最近非年非節,禮部閒得很。
下午,盧隱把白從來帶去了素隱堂。
他一進來,樑煥作了介紹,衆人便一齊向他施禮。他是去年會試的主考官,這六個人名義上都是他取中的。
白從來一副謙遜的模樣,笑道:“你們這麼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快免禮吧。”
他的聲音很特別,這個年紀的人聲線已變得成熟,他卻仍舊保持着年輕時的輕快。江霽和大家一起擡頭看他,他瘦削的身軀似乎撐不住一身官服,面上有些許歲月的痕跡,眼神卻澄澈通明。
他意外地發現,這個人長得很像他的一位也姓白的故人,不過他這時也不好開口問。
樑煥拍了拍陳述之道:“你該好好拜拜他,當時是他把你的卷子給我看,纔有你的今天。”
“你是陳述之?”白從來驚訝地望着他,“我看過你的文章,真是曠古未有啊。”
“曠古未有之胡說八道?”
“曠古未有之精闢達理。”白從來被他逗樂了,“要不是陛下讓我取,我定然是不敢的。沒想到你文章寫得好,人也長得精神。”
“您謬讚了。”陳述之早就習慣了別人誇他容貌。
許恭帶着白從來去看他們整理的奏摺,給他講了目前都數過哪些內容。
白從來看過後說:“還要再加,我去給你寫。你們有多少人幫忙?”
“現在是十七人。”
“我再給你們帶七個人,這樣加起來,估計十天半個月能做完。”
樑煥在一旁笑呵呵地說:“不急不急,反正是三年和五年之爭,這才第一年。”
“陛下,”白從來擡頭望着樑煥,“臣覺得做出來之後,也有可能不是三年或者五年。”
衆人一愣,那還能是幾年?
白從來自嘲地一笑,“等做出來再說吧,也不敢讓你們有太高的期許。”
幾人詳細交接了要數的內容,白從來便裝上一些奏摺,打算先拿回禮部分一分。
江霽見他要走,猶豫了片刻,還是追上去,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白侍郎是哪裡人?”
“江州人。怎麼了?”
“那您認得白讓麼?”
“認得,是舍弟。”白從來看了一眼江霽,淡淡地說,“你認得他?”
江霽一陣驚訝,又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只道:“以前的同學了,見您容貌像他,所以問問。”
白從來點點頭,也沒多在意,拿着一堆奏摺離開了。
*
陳述之從翰林院出發時還是豔陽高照的天氣,等走到雍州會館所在的那條街,天上卻飄來幾朵烏雲。
對面的官辦會館仍舊熙來攘往,他正駐足觀望,被雍州會館的一個夥計發現。他前來招呼道:“陳公子——許久沒見你了,老闆娘那裡有你的信!”
陳述之連忙跟着走進去,櫃檯邊的老闆娘見了他,忙從櫃子裡翻出一封信,一邊遞給他一邊道:“你家人也不知你搬去哪裡,信都寄到我這了。你留個地址,下次好給你送過去。”
陳述之笑着答應,然後低頭看看手中的信,是父親寫來的。
他往回寄過很多封家書,卻還是第一次收到回信。他好奇地展開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