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上,兵部尚書鄧直上奏,察多軍在雍州又連取二城,平西將軍葉廷樞戰死,屍骨無存。八萬葉家軍無人率領,亂作一團。
他剛一說完,左丞相林燭暉就被這個消息嚇得腿一軟,癱倒在地。
林燭暉被人扶下去休息,原本該管兵部的人不在,歐陽清只能接替這個職責,問鄧直:“之前不是從南邊調去好幾個人麼,而且葉廷樞本來也有副將,爲何會無人率領?”
鄧直回道:“八萬兵士號稱‘葉家軍’,那幾個人原本就與葉將軍不和,自不會有人聽他們率領。”
“荒唐!”歐陽清怒道,“葉廷樞所率兵士均爲朝廷供養,如何敢稱‘葉家軍’?!”
鄧直沒有回話,歐陽清知道問他也沒用。這麼多年朝廷一向信任無往不勝的葉廷樞,他要將那些軍力據爲己有也就隨他去了,反正只要能抵禦察多人,隨便他怎麼折騰。
可是誰知道,葉廷樞有一天也會戰死?
“察多人什麼打算?”樑煥問。
鄧直小心道:“勢如破竹,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這下大家都愣住了,那就是說還得繼續打。
繼續打,沒有將領怎麼辦?
歐陽清想了半天,忽然擡頭望着樑煥,有了個主意。
但這個主意不能由他來開口。
樑煥回望着他,也想到了同一個主意。
然而他只是讓禮部料理了葉廷樞的後事。至於誰去打仗,他說:再議。
*
看着其他幾個人離開了素隱堂,陳述之根本就沒動。他已經習慣了,樑煥每次讓大家走都不包括他。他要是真走了,還得讓樑煥當着衆人面叫自己一聲,太尷尬,還是直接不走了吧。
樑煥拉着他上了閣樓。要入冬了,他讓盧隱在閣樓裡放了盆炭火,二人就坐在靠近炭火的長椅上。
看着樑煥那個心事重重的模樣,還沒等他開口,陳述之便先耐不住了:“陛下,怎麼了?”
“行離,”樑煥抓着他的胳膊,十分認真地說,“我跟你商量個事。”
陳述之無奈地笑笑,商量?他說什麼事,自己還能不同意嗎?
“其實本和你沒有關係,是我的事。但我現在覺得,我的事還是該和你商量一下。”
樑煥便講了朝堂上說過的葉廷樞的事。
陳述之聽後大爲驚訝,葉廷樞那個戰神一般的人物,怎麼說死就死了?而那幾個股肱之臣卻根本不在乎葉廷樞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們不在乎,陳述之就也不能去在乎。他只能順着問:“陛下這是有辦法了?”
樑煥點了點頭,沉聲道:“我在想,如果葉廷樞的兵誰都不服,那就只能我去。如果他們連我都不服,那這個仗也就不用打了。”
他要去領兵?陳述之心裡微微泛起波瀾,也說不好究竟是什麼。
“而且……他們奪佔的地方,是你的家。”
以前,邊境的戰事樑煥是從來不管的。沒管過,不想管,不會管,沒必要管,總之就是從不過問。即便他可以爲了對付歐陽清建立素隱堂,即便他同情百姓憂及民生,卻也從沒想過去插手戰事。
直到有一天,陳述之跟他說,他的家鄉被察多人佔去,他的家人在察多人手下失蹤。樑煥也不知哪裡來的衝動,突然就特別想管這件事。
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自己該做的,是爲了這個國家的尊嚴,爲了邊境的安定。他努力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好掩蓋那拿不出手的初衷。
聽到這話,陳述之心中一驚,起身去他腳邊跪着,低下頭肅聲道:“陛下既說是商量,那臣便說兩句不同意的。您這樣想,臣十分感激,但您須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要,萬不可因爲臣而以身犯險。”
樑煥挑了挑眉,往上拽他一把,“你是不是一天不跪着就難受?就算沒有你,此事也非我不可。”
他這樣說,陳述之就沒了拒絕的理由。他起身坐到他旁邊,“陛下不是和臣商量,就是打定主意了,來知會臣一聲。”
樑煥想了想,好像也對?
“臣也有件事想和陛下商量。”陳述之面對着他,說得十分認真。
“你說。”
“臣想和陛下一起去。”
樑煥皺了皺眉道:“你又不懂打仗的事,去了也幫不上忙。邊關苦寒之地,何必受那個罪。”
也不知突然想到了哪去,陳述之垂了眸子,“正是因爲不懂,所以纔想去看一看,學一學。雍州是臣的家鄉,還是住得慣的。”
樑煥盤算了一下此事,雖然陳述之是文官,但旁觀一場戰爭是拓展視野絕佳的機會,再回到朝堂後眼界都會不同。他若想做大事,這樣的經歷對他來說大有裨益。
他擡起陳述之的下巴,盯着他道:“去了凡事都聽我的,就帶你去。”
“臣原本就凡事都聽您的。”陳述之抿了抿脣。
他也不知自己爲何會突然想出這樣一個主意,即便是想要歷練,也不是非去戰場上不可。那還能是因爲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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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樑煥便宣佈,他將御駕親征西北,帶領八萬兵士對陣察多軍。他不在京城期間,由兩位丞相共同執政。
這個消息出來,朝野上下盡是訝異之色。在大多數朝臣的眼裡,年輕的皇帝自從即位後就沒幹過什麼正事。文治都沒有,武功就更別說了。
所以大家都覺得,樑煥就是去雍州玩的。
也有御史象徵性地勸過他幾句,當然都被他駁回了。大家也知道,他非要去的話,誰也勸不住。
只有左丞相林燭暉從一開始就全力支持他這個決定,幫他做好了一切準備,罵走了一切反對的御史,只希望他能擊退察多人。
樑煥知道朝中大臣們說得沒錯,他確實不懂打仗的事,但他決定御駕親征並不是真的要自己去打仗。他去了,一是爲了讓八萬兵士認他爲主帥,防止軍中產生內亂。二是爲了,他要帶一幫人去軍中。
葉廷樞原本有軍十萬,死了兩萬還剩八萬,這是一個遠遠多於察多軍的兵力。然而實戰中卻接連敗退,其中原因從沒給他說清楚過。必須先查明這件事,纔有繼續往下打的可能。
所以這次他帶的人除了京中的將領、兵部負責相關事務的人之外,還從戶部、工部乃至太僕寺都帶了人過去。
因爲帶的人又多又雜,所以完全沒人注意到其中混着一個根本沒資格的兵部主事陳述之。
*
因爲一行人中有不少是文官,所以選擇坐車行進。走了十天時間到達雍州境內,天氣轉寒,風沙也大了。
八萬大軍駐紮在雍州慶陽府的城內,從京中來的一行人預備和他們在那裡會和。在還有兩日路程到達慶陽的夜裡,他們在一片湖邊安營紮寨。
一路上盡是荒郊野嶺,難得見到湖水。陳述之安頓好了自己,便出來沿着湖邊閒逛。
一彎明月掛在空中,月光只有淺淺的一層。然而雍州人煙稀少,湖水清澈,仍然如同鏡面般光亮,水下風光看得一清二楚。
父親和妹妹都去了京城,而自己卻重新踏上雍州的土地。他也知道,這趟來幾乎不可能收復故鄉,戰線已經逼到了慶陽府,而自己家所在的懷遠縣早已入察多人囊中多時了。
他原本正看着平靜的湖水沉思,不知何時,忽然發現水中有什麼東西在動。他連忙湊到水邊察看,那動的東西好像是……人。
他並不會水,不敢貿然走進湖裡,便匆匆跑回營地,叫了兩個正在烤火的守衛過來。那兩人撲到水中,果然從水裡撈出兩個人。
兩個四五十歲的男子,一人嗆了一肚子水。守衛忙去叫來隨軍的大夫,兩個大夫把那兩人翻來覆去一通折騰,讓他們吐了水出來,然後和守衛合力把他們擡進屋裡,換了衣裳靠着火盆。
兩個大夫兩個守衛,連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陳述之不想大晚上的去打擾長官,乾脆就自己守在這裡。
到了子時,他正要睡的時候,其中一人睜開了眼。
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陰曹地府長這個樣子啊。”說着就要起身下來。
陳述之連忙把他按回牀上去,“大伯看清楚,這還是人間。把你倆從水裡撈上來,可費了功夫。”
顧鴻恩愣愣地望着他,看了一會兒,眼裡竟含了淚,自顧自嗚咽道:“救我們幹什麼……我們早該死了,拖着有什麼意思……”
陳述之覺得面前這個人有些眼熟,也沒來得及細想,只管安慰他:“你先別難過,我們是京城來的,這裡也有能做主的人。你有什麼難處,既然救了你,那我們沒準幫得上。”
“幫不上了。”顧鴻恩搖搖頭,“既然如此我也不瞞着你了……”他看了看旁邊那尚未醒過來的人,“他是平涼知府,我是下頭的一個縣官,整個平涼府都讓賊人佔了,我們二人當時貪生怕死逃了出來,現在發現根本無處可去,剛好這裡有一片湖……”
陳述之一驚,“平涼哪個縣?”
“懷遠。”
“……您可是姓顧?”
“你怎麼知道?”
陳述之站起身來一拜,恭敬道:“學生陳述之,拜見縣尊。”
“你是陳述之?”顧鴻恩也十分訝異,回了半禮,“怪不得看着眼熟,聽說你去年中了進士,現在……”
陳述之上次見這位縣令也是好幾年前了。科考的第一階段由縣裡主辦,縣令就是每個中試者的座師。後來陳述之中舉時顧縣令還跟他吃過飯,再後面就沒有聯繫了。但平涼府的知府是新換的,陳述之不認得他。
他慢慢回憶起顧鴻恩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又勸他道:“您就別關心我了。既然當時逃了出來,又何苦再想不開。平涼失守本就是武將的事,哪輪得着你們一個知府一個知縣來尋死?就算要論罪,那也要上京到吏部、刑部去,不可先給自己判了死罪。”
雖然曾經是顧鴻恩的學生,但陳述之如今比他身份貴重,說話也就沒那麼多講究。他也發愁,這次根本就沒帶吏部、刑部的人,沒法當場給他洗刷罪名。要是讓他到京城去,路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我沒臉活着啊……”顧鴻恩嘆道。
平涼府所有縣的守衛都是葉家軍負責,失守了也沒這兩個人什麼事。就算送到刑部去,有責任的算個降職,沒責任的話根本就沒事。
但他們是府、縣最高的長官,自己的領地被敵人佔了,便有人認爲他們的死能夠承擔失守的責任。
這裡沒有具體管事的人,什麼都管的丞相也不在,那就……
唉,算了,救都救了,幫人幫到底吧。
“你們先等一下,我去找個能做主的人。”陳述之說着出門,還讓外頭的大夫幫忙看着點他們,別一不注意又尋死去了。
陳述之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讓門口的守衛進去通報,其實這種事沒必要非得半夜說,但他怕白天人多,更見不着。
樑煥正坐在牀上,研究菊花茶裡放多少菊花多少水比較好喝。他聽見通報只說讓進來,也不起身去迎,反而放下茶壺,倒在牀上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