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嬸看了一眼陳歲寒,酸溜溜地說:“叫陳述之,聽說還儀表堂堂,好多姑娘喜歡呢!沒想到居然做這種勾當……”
陳歲寒嚇了一跳,高聲問:“這些事是誰告訴你們的?”
“這還用告訴嘛,這兩天大家不都這麼說?你上國子監去問問,那邊的貴公子們都知道……”
一股怒氣竄上心頭,陳歲寒扔下手裡的菜,換到另一個攤位去,也不說要買什麼,直接開口問攤主:“你知道陳述之嗎?”
那攤主愣了愣,隨即笑開:“這誰不知道呀,那個勾結察多國的翰林……”
最後陳歲寒氣得菜都沒買,提着個空籃子回了家。
*
一回到家,陳述之就聽見父親在那罵罵咧咧。
陳歲寒見他回來了,又把口水噴向他:“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在翰林院才待了幾個月,已經會得罪人了?現在全城都知道了你的事蹟,你讓你爹的老臉往哪擱?”
陳述之一陣錯愕,這事怎麼連父親都知道了?
二人把這幾天的見聞一合計,逐漸看到了這件事的全貌。
人們傳的內容其實非常愚蠢,一擊即破。但是聽的人不會管事情真假,只要有所觸動,就會繼續將這件事傳播下去。
有人編了一個很不錯的故事,陳述之親近察多國勾結流沙教背叛大平,先不論真假,這個故事前後完整連貫,讓人輕鬆就能記住。而故事的主角是翰林院的新科進士,還真的有人擡了棺材來說他逼死人,這些特徵都會讓這個故事更加吸引人們的注意。
但是誰會編這麼一個故事?陳述之數了數自己的仇人,好像就王潛一個?而且他還一天到晚都想毀壞自己的名聲。
可這個故事裡有很多東西是王潛不該知道的。他一個八品主簿,能獲得的消息有限,根本不該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該看過自己會試的卷子,更不該安排周富帶着女兒的棺材出現在京城。
想要編出這個故事,就需要足夠大的權力,才能獲得這麼多消息。足夠大的權力……歐陽清應該還不知道自己參與了對付他這件事吧?
二人正在苦思冥想,沒想到有人送上門來。門被推開,二人一齊看去,看見了周富那圓圓的臉和肚子。
陳歲寒見到他還想行禮,卻被陳述之給攔住了。周富大搖大擺地走進屋內,在正堂轉了一圈,嘖嘖嘆道:“你這屋子不錯啊,陳述之,沒想到你有朝一日這麼出息啊!”
陳述之想起他抱着棺材在門口哭的樣子,冷冷地問:“周小姐還在世嗎?”
“當然不在了。”周富抱着手臂轉過頭來,盯着他道,“人家可是爲你而死的呢,你傍上貴人了,不打算讓我這昔日的親家沾沾光?”
陳述之皺了皺眉,肅聲道:“第一,我沒有傍上什麼貴人,沒什麼可以給你。第二,我跟你不是親家,不過是隨口說一句,連正式訂婚都沒有,你女兒過世也跟我沒關係。”
“是嗎?”周富用力一笑,臉上的橫肉都在顫抖,“沒有補償的話,那這京城裡的流言,還可以再厲害一點……”
陳述之一愣,“是你傳出去的?”
周富擺擺手,懶懶道:“當然不是了,我哪有這能耐啊。不過我倒是有能耐左右這流言能不能繼續傳,還能傳多遠。比如說,我可以擡着小初的棺材在京城裡走一圈,你說會不會有更多人知道你陳述之的大名?”
陳述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隨便你傳,我不在乎。”
“不能不在乎!”陳歲寒上前兩步,面對着周富,“你到底想要什麼?”
周富得意地一笑,拍拍陳歲寒的肩道:“還是親家公識相,我呢,也就是個俗人,就想要點錢。”
“我每月就拿朝廷三兩銀子,拿什麼給你?”
“你可別蒙我,我知道你傍上貴人了。那封讓我退婚的書信,蓋的可是會試考官的印——”
陳述之身子一僵,會試考官啊……
“你從哪認識的會試考官?”陳歲寒也十分驚訝。
陳述之嘆口氣道:“以前的事了,已經沒有聯繫了。”
周富聽見這話,兩步走到陳述之身前,惡狠狠道:“反正你要是拿不出錢來,就等着有嘴說不清吧!”
“要是你想清楚了——可以隨時來找我。”周富把一張寫着地址的紙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待到周富走遠了,陳述之便把房門打開放味。
對於流言怎麼傳他,他倒是不太擔心。子虛烏有的事,難道還真能因此治他的罪不成?
*
崇景五年七月一日,國子監祭酒李川進呈國子監監生奏本,其主要內容是叱罵翰林院庶吉士陳述之通敵賣國,請求朝廷將其正法。
一旁站着的林燭暉覺得這些監生就是課業太輕了給閒得,一個前途大好的庶吉士爲什麼要賣國?再說他能賣得了什麼?翰林院的書嗎?
近日城裡傳的流言他也聽到過一些,但他覺得這種無稽之談過幾天就會自己消失,萬沒想到那幫閒得慌的監生居然真能給皇帝上疏。
邊關打仗運糧食那麼多麻煩等着處理,誰還有工夫管這破事?
林燭暉問:“是哪個監生寫的?”
李川答道:“三十九個監生聯名寫的。”
這還麻煩了,沒個帶頭的,到時候都不知道找誰問罪。
樑煥把奏本扔在桌子上,話音裡聽不出情緒:“監生告庶吉士,這麼點小事還非得來找朕?直接給刑部去查不就行了麼。”
林燭暉在旁邊小聲道:“陛下,其實也可以不查的,幾個監生而已,搞不出什麼名堂……”
“查,爲什麼不查?”樑煥望着林燭暉,眸中充滿嚴厲,“朕給兵部發多少錢,也給刑部發了多少錢。結果兵部整日焦頭爛額,刑部怎能無所事事?若真查出個通敵賣國的斬了,那也是鼓舞軍心的好事。”
林燭暉目瞪口呆,通敵賣國?一個翰林院庶吉士?
樑煥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也許作出一副雲淡風輕不在意的模樣,就能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吧。
不就是刑部大牢麼?又不缺衣少食的,住幾天怎麼了?
他要是真通敵賣國,那……
那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
陳述之沒想到自己還沒當上官,就先進了刑部的大牢。
他跟林燭暉一樣,根本沒覺得這件事能捅到皇帝那裡去,更沒想到皇帝真的會查。
他這樣想並不是因爲自己和樑煥的關係,而是覺得這件事太無聊了,實在沒什麼好查的。
他在牢裡也沒受什麼苦,除了每天和老鼠蚊子一起睡在草蓆上,一日三餐都是饅頭白菜之外,根本沒有什麼嚴刑拷打。
其主要原因是,他招得很痛快,問什麼說什麼,毫不猶豫。
對於刑部的人來說,這個案子可以算是非常好查了。說得那麼嚇人,什麼通敵賣國,什麼皇帝下令,其實那些亂七八糟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陳述之的爹,一輩子呆在平涼府懷遠縣的小村莊裡,從來沒有離開過,村裡人都能作證。
陳述之的娘,去了察多國之後再也沒在人眼前出現過。沒人能證明她出現過,那就是沒出現過。
陳述之和商隊來往,住在雍州會館的商隊確實會去察多,但他去年入京應試是第一次認識他們,通敵估計還來不及。
陳述之在翰林院亂寫文章……還沒等程位站出來幫他澄清,刑部的人就說:我們又不是吏部,關我們屁事。
陳述之的會試文章,白從來直接站出來說,我取的,有意見來找我啊,難道我也一起通敵賣國了?
陳述之的婚事,白從來也說,我讓他退婚的,會試考官的印是我蓋的,我想在京城幫他找一門更好的親事,違反哪條律例了?
當然,白從來自己纔不會閒得無聊認下這些事,還不都是被人逼得。
刑部的人把國子監所有監生全抓過來,問來問去,也沒問出來是誰先開始傳的流言。
啥也沒查出來,五天後,刑部把所有人都放了。
結案的案卷抄了一份送到國子監,李川讓所有監生都看了看,並且警告他們先漱口再出門。
歐陽清得知了這樣的判決,想了解一下這個叫陳述之的人,想了想自己在翰林院的人手,最後叫來了嚴葦杭。
和嚴葦杭聊了幾句之後,他又找來幾個國子監監生。
*
從刑部大牢回到家,陳述之仍然被父親罵了一頓。陳歲寒認爲,被抓進牢裡就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不管有沒有錯。
他原以爲刑部都把事情查清楚了,那這些流言肯定也就消停了。然而沒想到的是,刑部公開的調查結果不僅沒有幫他洗刷罪名,還引發了下一波流言。
才安生了沒幾天,雍州會館的老闆娘便又把陳述之拉過去,低聲跟他說:“我聽會館裡的客人說,外頭又開始傳你的事了。”
“啊?”陳述之一時間愣怔,“傳我的什麼事?”
老闆娘嘆口氣道:“你認不認得一個白尚書?說什麼幫你取中了名次,還幫你解除了婚約?”
“是有這個人,但事情不是他做的。”
“他們都說那些事是他做的。”老闆娘拉過他的手臂,緩緩道,“說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因爲你和白尚書關係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