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隱很少見到樑煥這樣焦急, 連忙跑到門口吩咐小太監。
樑煥皺着眉細想,陳述之要出遠門,二十天, 這麼大的事, 居然不和自己說一聲?都來未央宮見盧隱了, 就不肯進來親口跟自己說?
上次他說的是每旬見一次, 自己妥協了。現在又變成了二十天, 那以後是不是還有三十天,甚至更久?
這樣想下去,樑煥覺得越來越害怕。
陳述之是不是覺得, 如果直接轉身就走的話自己會難以忍受,所以就逐漸增長見面的間隔, 來幫自己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 卻沒有碎, 茶水流了一地。
他不想承認這種可能,可聯想到以前, 他解釋不了爲何陳述之那時候那麼痛苦。雖然極力壓抑,但那痛苦卻仍不經意地流露,足以說明它由內而外、根深蒂固。
身體的本能是不會騙人的,連他的身體都在拒絕自己,那他對自己真實的態度也就顯而易見了。
上次明明都說好了, 他答應過的, 他說他永遠都不會走……
可他這次又走了, 這意味着什麼?
一個時辰後, 盧隱回到未央宮, 看到地上躺着個灑了的茶杯,樑煥趴在桌子上, 頭埋在手臂裡。
“陛下……”他輕輕喚道,“奴才問到了。”
樑煥把臉在手臂上蹭一蹭,轉過頭看着他。
“去了兵部,鄧尚書說他和刑部的朋友去江州了。再去刑部問,主事許恭到江州查案子,在海寧府沿江縣。”
“查案子?什麼案子?”
“沿江縣原知縣在任上遇襲,被人戳瞎雙眼。”
樑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們兩個哪會查什麼案子?就這麼單槍匹馬地去了,一個遇襲的案子,他們兩個再遇襲怎麼辦?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到時候誰來護着他們?
樑煥變得更加不安,覺得不能由着他去。
他想了一會兒,吩咐盧隱:“去把林燭暉找來,還有一個,江霽。”
他直接對林燭暉說:“朕馬上要出趟門,十天八天的吧。所有事你都替朕管着,儘可能少讓歐陽清插手。”
“您要去哪啊?”林燭暉十分訝異,就算要走,那也得提前說啊。
“這你就別管了,又不是去打仗,出不了事的。”
林燭暉只得應下,打算回去問問鄧直,能讓他扔下所有事情走掉,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又出了什麼問題。
樑煥跟江霽說:“朕要離開幾日,許恭和陳述之也不在。這邊若出了什麼事,你們商量着辦,最後都由你做主。什麼林丞相之類的,都不能信。”
說完這些話,樑煥即便連夜出發。他和盧隱一人一匹馬,比坐船要快上許多。
*
陳述之和許恭在沿江縣城裡隨隨便便轉一圈,就收集了一堆對新任縣令蔣爲民的抱怨、憤怒甚至是控訴。他們都很驚訝,一個縣丞得做成什麼樣,才能然全縣人都討厭他,卻對他無可奈何?
接着,他們從蔣爲民那裡拿到了喬聰的住址,然後上門拜訪。
喬聰坐在廳上,眼睛蒙了塊布條。許恭向他兒子出示了刑部的公文,便問:“喬先生,你遇襲前後,總有人進出屋子吧。有沒有聽見什麼線索,腳步聲之類的?”
聽了他的問題,喬聰嘆息一聲道:“問這些沒用,一定就是蔣爲民做下的。腳步聲不像他,他不可能自己做,大約是找的別人。”
“既然腳步聲不像,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陳述之不解。
“朝夕相處,我太瞭解他了。”喬聰臉上的笑變得輕蔑,“他從不隱藏自己的壞心思,卻從來都做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證據。知道是他又如何,哪怕全縣人恨毒了他,他的政績擺在那裡,該升遷照樣不耽誤。”
他既然這樣說了,陳述之便愈發覺得,這樁案子很可能就抓不到兇手,便也少了幾分利用它解決私事的愧疚。
他柔緩了話音道:“喬先生,您也知道我們來自京城,多少有些門路,雖不能讓蔣爲民償還罪行,但懲治他還是辦得到的。我們想讓您在下次問詢時,說黃桐雨之前與您談話間就露出殺意,在偏廳聽到的腳步聲也類似他的。”
喬聰的眉頭漸漸皺起,“你們要幹什麼?這不是誣賴好人麼?”
陳述之並沒有生氣,耐心地解釋道:“若我們什麼都不做,爲了了結這樁案件,蔣爲民多半也不會放過他。還不如讓我們插進來,給他安排個指使者,至少能保全他性命。”
喬聰沉思良久,終於緩緩道:“你們說話算數。”
“那是自然。”陳述之淺笑着。
接着,許恭又教了喬聰一段話,說的是多年前喬聰曾爲縣主簿時,關於一個叫嚴葦杭的學生的故事。
*
“行離,你看看這個!”許恭拿着一頁紙風風火火地撞進屋裡,把紙拍在陳述之面前。
“旅店老闆給我寫的,這是他聽過所有蔣爲民做下的壞事,按你的要求,人名住址都有了……”
陳述之點點頭,然後把燈下放着的另一張紙移到他那邊,道:“你也看看這個,我給黃桐雨寫的。”
許恭快速讀了一遍,懷疑道:“‘脅迫’‘伺機’這種詞他能懂麼?他就是個農夫啊!”
陳述之掃了他一眼,別過頭去,“那你自己改。”
許恭連忙嘿嘿笑了兩聲,“應該能看懂吧,不改了。”
“明天給他送過去,然後你先回京吧。你把這張紙抄一遍,帶給嚴淺溪,讓他們同時招認。”
“什麼叫我先回去?那你呢?”許恭皺了皺眉。
陳述之拍了拍他剛剛拿來的那張紙,“都答應人家喬縣令了,蔣爲民的這點事,我還是得管管。”
許恭翻了個白眼,“你個兵部主事,管得着麼?”
陳述之思索片刻道:“我們也有吏部的朋友,一個縣令而已,動動他的考評應該不難。”
“不對,你要想做這事,不是有更方便的法子麼……”許恭懶洋洋地說。
陳述之輕輕一笑,搖頭道:“不太好吧,不是什麼大事,犯不上的。”
聽到這話,許恭挑了挑眉,“你傻不傻,不圖他點什麼,憑什麼伺候他啊?”
陳述之面色一冷。
“你扔下自己該做的事不做,千里迢迢跑來這個鬼地方,費盡心思奔忙,居然就是爲了給他解決一件微不足道的煩心事,你憑什麼啊?你欠他的麼?”
陳述之瞪着他,生硬道:“許在心,你閉嘴。”
“你爲他做了多少,我們都看在眼裡,他回報你什麼了?若說權勢地位,你現在也沒比我們混得好嘛!只知道付出不知道索取,騙的就是你這種傻子。”
“你閉嘴!”
陳述之狠狠地把手裡的筆摔在他身前。
“……聽不進勸,你就是活該。”
陳述之覺得這裡待不下去了,乾脆地從位子上站起來,轉身出門。
地面被太陽烤了一整天,儘管天完全黑了,周身卻仍舊是一股暑熱之氣。
夜晚的小縣城裡,路上沒有多少行人。陳述之沿着路邊隨意地行走,亂七八糟的思緒在他腦海中盤桓。
許恭這番話弄得他心情很差。他當然不會同意他的話,許恭自己習慣了那種對等交換的法則,但自己的事卻是不能算的。
他心情差只是因爲,許恭提這個人,他就不高興。
陳述之這次選擇來江州做這件事,確實是爲了解決處置嚴葦杭的問題,但也是爲了給自己一些躲避的時間。他覺得也許離遠一點,不去觸碰,就可以慢慢冷靜下來。
可是和許恭一路,自己的傷心事就一天到晚被他碰來碰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聽見天空中有東西炸開的聲音。擡眼去看,漫天星光之間,見到一朵朵煙花綻開。
*
從京城出發到江州,樑煥只走了兩日,中間基本沒睡。輾轉到了沿江縣,他卻有些迷茫。走之前只問了地方,可這麼大個縣城,上哪去找人?
樑煥牽着馬走在縣城的路上,想着他們肯定不會去住縣衙,那會住哪裡?旅店嗎?這個小破縣城有旅店嗎?白真比這個縣還小都有旅店,這裡應該也是有的吧。
正胡思亂想着,他卻忽然被天空中驟然升起的煙花吸引。
他隨口問了個路邊坐着的閒人:“非年非節的,爲何要放煙花?”
那人答道:“今天海寧府的府試放榜,估計是考生放的。”
聽到這個答案,樑煥忽然陷入一段久遠的記憶中。
他忽然問:“這附近最高的地方在哪裡?” щшш▪ TTκan▪ c o
“最高的地方……”那人想了一會兒道,“應該是西城樓吧,你從西邊出城,一出去就能看見了。”
*
西城樓是一座三層高的觀景樓。這裡之所以叫沿江縣,是因爲西邊有一條江水流過。站在西城樓上,剛好可以看到江水波濤滾滾。
陳述之站在窗前眺望,他對江水不感興趣,只想看天上的煙花。
這裡的煙花相比於在京城看到的差遠了,三三兩兩零零散散,數量少,顏色也單調。而且在鎮衛塔上看煙花差不多就是平視,在這裡看卻和在地上看沒什麼區別,都是仰視。
在鎮衛塔上看煙花……
他一共在鎮衛塔上看過三次煙花,都是和同一個人。第一次是真有人放煙花,後兩次大約都是他安排的吧。
許恭說得不對,他不是不回報自己,只是不會用給自己加官進爵的方式。他若真這樣做,自己也不會受。
除了救回陳嫺的那一次,他也沒給過自己什麼實質的好處,似乎也沒做太多事情,就讓自己覺得被他捧在手心裡呵護。
這樣的好處,自然只能冷暖自知,旁人無法理解。
“陳行離?”
陳述之還沉浸在情緒中,耳朵聽到了這聲呼喚,腦子卻等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有人在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