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這種拿自己出氣的話, 陳述之從來不給任何回覆。漸漸他也明白過來,王潛把自己弄到這裡做亂七八糟的事,純粹就是想羞辱自己。
他當時泄露自己要坐船離開的消息, 是要等人來抓自己回去, 然後當衆懲罰自己, 他就能得到滿足。
王潛在懷遠的村子裡被當衆羞辱, 把這筆賬都算到了自己頭上, 所以現在要報仇,就要讓自己經歷同樣的感受。
想明白了這些,他也就淡然很多。不就是羞辱麼?當年全京城都在傳他和白從來有一腿的時候, 他承受的羞辱可不比現在少。
既然讓人家拿住把柄,那就讓他出出氣好了。等他玩夠了, 痛快了, 這事也就過去了, 反正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麼實際的傷害。
而且陳述之每日來雍州官辦會館,還不經意間弄明白了這家店的來歷。侯清宵說他只是個掛名的, 而實際上管事的人正是王潛,規定在朝官員不能經商,他就只能躲在幕後。
陳述之也想過去告他的狀,後來一想,如果他知道是自己做的, 那審訊時還不得說出點什麼來?還是不能這麼做, 得用討好、順從的方式對待這個人。
十月二十九日, 樑煥帶了三個新人來素隱堂。這三人都是今年的翰林, 被他千挑萬選出來, 其中兩個人出身田畝,還有一人是白從來的同鄉加遠親。
幾人互相介紹一番, 新人裡有嘴甜的,一直在誇讚陳述之的容貌。樑煥坐在後頭,聽得非常滿意。
到了說正事的時候,許恭就搬出一個小箱子,“賈子賢又寄了一箱,你們分分吧,我是看不完了。”
他說完便打開箱子,拿出最上面的一個本子,翻到夾着書籤的一頁,道:“這裡有件要緊事情,你們看看吧。”
他把本子遞給離得最近的江霽,江霽拿到後便瞪了他一眼,先過去放在樑煥面前。
樑煥輕笑,低聲對許恭說:“得了朕的短處便開始肆意妄爲了?幫你救了人,知恩圖報懂不懂?”
陳述之很快便明白過來這兩句話都指的是什麼事,而新來的三個人一臉迷茫地看着他們打啞謎,覺得要想融入這個組織還需要很大努力。
樑煥看了本子上的內容,又傳給他們。賈宣寫了一件看上去不怎麼起眼的事:戰爭結束後,從察多國傳入一種小麥種子,據說比原來的產量增加大約兩成。賈宣臣認爲,一旦證明新種子果真如此神奇,它肯定會迅速流傳到所有種小麥的地區。
陳述之看了便問:“賈子賢不是在江州麼,怎麼種小麥去了?”
許恭指了指箱子裡的本子,“他說了,他立志走遍大平,現在在你家呢。”
大家傳着看過一遍,一致同意讓新來的人先說。
許恭還打算等他們說不到點上,自己好補充,沒想到第一個說話的白從來遠親白銘就把他想說的都說完了:“倘若種子流傳開,小麥產量增加,必定有人想方設法給北方種小麥的地區加稅。如果我們不讓加,恐怕南方種水稻的人會覺得不公。”
樑煥點點頭,“有什麼辦法麼?”
沉默了片刻,江霽忽然開口:“我們的目的是降低全國賦稅,既不想讓北方加稅,那便讓南方減稅好了。”
陳述之道:“讓南方減稅也得和他們鬥智鬥勇。在心,你給子賢回信,讓他盯着點小麥的事情,有消息儘早告訴我們。”
“不能靠他一個人,”江霽思索道,“我去叫幾個在戶部的同年吧。”
他說到這裡,樑煥便開口:“白銘,你向江霽學一下,看看今年的進士裡,各人的黨派歸屬。以後我們做事,要用很多人。”
收到樑煥發布的任務,白銘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下來。
白銘一出門,便立即被江霽追上,與他並排往外走。還沒等他想出話語來寒暄,便聽見江霽問:“你是白尚書族親的話,知不知道他的弟弟白讓?”
他聽到這話有些訝異,卻還是老實回答:“我知道,白讓去世的時候鬧得挺大的,我們族裡都聽說過。”
“他原先和我是同學,聽說他去世,我也很關心。”江霽一邊解釋一邊問,“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白銘相信了這個說法,努力回憶道:“他給父親守孝的時候,在山裡被老虎咬死了。”
江霽皺着眉想了很久,“守孝爲何要去山裡?被老虎咬死,我怎麼聽說他是自戕?”
白銘不理解他爲何如此關心這些陳年舊事,又想了想剛纔樑煥讓自己找他學,到底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我們那邊的規矩,守孝要去山裡住三天。發現他屍身時很多人都在,都說那傷口是老虎咬的,不會是自戕。”
江霽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
素隱堂裡,陳述之也要和大家一起出門,卻聽見樑煥在身後道:“我還在這裡,你要去哪?”
陳述之只得停住,乖乖站到他身邊去。
樑煥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今日早朝上談了雍州的軍情,我得跟你說說。”
“他們在的時候您不說,怎麼單獨和我說。”陳述之笑道。
樑煥剛想認真回答,又覺得他這話很像是在調笑,便忽然伸手過去,抓住他的一隻手,一邊把玩一邊說:“他們在,就不能這樣說了。”
正事還沒說,陳述之沒心思和他玩鬧,“雍州什麼軍情?又要打了?”
樑煥倒是不緊不慢地,揉搓了一會兒他的手,又放在脣上親了兩口,“雍州三個被察多奪取的縣發生動亂,縣裡的百姓把察多的守軍連鍋端了,現在那三個縣都是百姓管着。”
陳述之驚訝地望着他,察多軍神通廣大,大平的幾萬兵士都打不過,怎麼能被百姓連鍋端了?
“察多王對全國的控制太弱,只在戰時募兵,打完了還得把人還回去,這些新打下的地方便沒人看守,加上實際治理這些縣的都是我們的人,很容易就趕走那些守軍。”
“他們建議我一舉收復雍州,我想着至少先把懷遠打回來……”
“不行,”陳述之聽完立刻反應過來,“倘若現在去打,察多人知道後便會發覺自己的弱點,以後就再不會如現在這般輕易了。”
他說完又覺得這話太強硬,不夠恭敬,又不敢抽回手,只得站起身捱到樑煥身邊去。
樑煥陷在思緒中,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小心思,“鄧直也是這樣說的,但我總覺得不能白費了這個時機。”
陳述之緩緩道:“現在兵器糧草都欠火候,出兵的話大約也只能奪回一兩個縣吧?若等到萬事俱備,豈不是不僅能收復雍州,還能打進察多去?”
他刻意把要說的話調成問句,聽上去好像謙卑一些?
樑煥啃着他的手指,喃喃道:“道理我都明白,就是不甘心……”
手指被牙齒觸碰的感覺讓人心癢,打亂了陳述之方纔的謹慎。他在樑煥面前蹲下,仰頭望着他,輕笑道:“您富有天下,還有我,何必如此介懷那一兩個縣的得失。”
他說完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說的是什麼話!
富有天下就算了,自己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和那些事相提並論?若是影響了他是否出兵的決定,自己不就是個禍害嗎?
陳述之也不是很懂爲什麼自己能說出這種話,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樑煥愣了愣,隨即漸漸笑開,笑意直達眼底。他俯身親吻他的額頭,又去撫摸他的臉頰,細細回味着他方纔那句話。
陳述之回過味來,感到一陣驚惶。他生硬地把手抽回來,站起身子躲到樑煥後面,匆忙道:“要不您問問兩位丞相、鄧尚書還有在京的將領吧,我不懂這種事,隨便說的,您可別聽我的……”
樑煥沒有回頭看他,眉眼彎彎,“你說得對,其它的東西也沒那麼介懷,現在已經很好了。”
陳述之過去跪在他面前,也不知怎麼才能彌補剛纔說的話,半晌憋出一句:“臣失言了。臣有罪。”
樑煥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肩,無奈道:“還以爲你想通了,怎麼還是這個樣子……”
他說完,便拉着陳述之的手站起來,“我再去問問吧,不會衝動行事的。好了,回去了。”
陳述之仍然心有餘悸,可見他不談了,自己也只能當是過去了。他大概算一下時辰,便道:“我先出去一趟,晚點回去找您。”
“又要出去?”樑煥回過頭,皺眉望着他,“你怎麼一到這個時候就往外跑,做什麼去?”
陳述之支吾了半天,“嗯……也沒什麼事,一點小事……很快就回來了。”
他不願意說,樑煥便也不好問,只能留下一句:“快去快回。”
*
陳述之在雍州官辦會館搬了一個時辰的桌椅,兩隻手臂又酸又痛。臨走前,王潛還說明天來的時候會給他一個“更好的工作”來做。
秋天的傍晚,天色已黑了。他筋疲力盡地藉着微弱的火光行走,在未央宮門口,用雙手拍了拍臉,儘量讓自己精神起來。
他進門時,樑煥正坐在窗下看奏摺。他看得投入,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陳述之跪在了他腳下,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樑煥衝他笑了笑,“快起來,吃飯了麼?”
“還沒。”
“盧隱!”樑煥伸頭朝門口叫着,“可以上菜了,快點。”
看着各色菜餚擺了滿桌,陳述之才明白,樑煥是一直在餓着等自己。他便不好意思起來,站在樑煥身邊,低着頭道:“您給我留兩個菜就好了,不用等我……”
樑煥摸了摸他的臉頰,又親他一口,調笑道:“想看着你吃,下飯。”
陳述之臉紅了紅,搬着個椅子,想着他要看自己,便坐到了他正對面。然而樑煥受不了和他隔一個桌子的距離,又挪到他身邊去。
很快,陳述之的碗裡就裝滿了樑煥給他夾的各式各樣的菜。他皺着眉看了看那塊肥肥膩膩的紅燒肉,實在是不想吃,想了一會兒,忽然心生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