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婆婆此時已沒了之前的激色,老臉上也是寂然無波,只是扣住了若兒的右手腕,審視了起來。
她的手纔剛接觸到若兒的腕口,若兒心底一顫,這觸覺,老嫗的那雙手在了這短短一日裡,竟枯槁不堪,青紫老筋密佈,再也沒有了昨日初見時的那番細膩。
若兒此時心裡早已滿是疑惑,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
反倒是老嫗自己先開了口:“小芳主是花月谷的二當家,這會兒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是自小陪伴在她身側的花奴。這些年只是在了大芳主手下幫忙做事,先前是老奴花了眼,才錯認了姑娘。”
她提到小芳主時,濁眼裡帶出片淚色,聲音也是低落了不少。若兒只覺得身旁的老嫗說話時很是吃力,一進一出的呼吸聽在耳裡就更是如老舊的風箱口般,很是刺耳。
花婆婆說完,注視着若兒腕上的藍花紋身。若兒看着身後都是昏睡不醒的少女們,忙問道:“她們的靈識可是受了你們控制?”
花婆婆臉色一變,驚道:“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若兒苦笑道:“婆婆,明人眼底不藏沙,你和花夭都不是尋常人,我前些日子在烏業城中,偶然得了些美人舞。”
她說這話時,看着眼前老嫗,一瞬不瞬,“美人舞。”
老者無心般低喃道:“美人腳下輕起舞,一血一淚送斷腸。”
若兒進來纔是兩日,除了和自己在了練習傾月舞的這一批人,先前還有另外一批女子,她們現在又是在了何處。
她少時在了芳菲中,眼中的繁花落英無數,雖是看不得,摸不到,但心中只覺得花木所處的額本該是最安謐,無爭的世界,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人利用了這萬紫嫣紅繪成了如此陰暗的一筆。樹木向陽而生,花草月下而舞,在了這宅院裡,反倒成了煉獄花冢。
若兒說這話時,也是用上了真感情,手心之中,藍光掠過。
“你是...,”花婆婆問道,她忙將若兒拽拉了起來,自頭到腳的看了一遍,“芳菲老嫗是你的什麼人。”
若兒見她打量自己時,全身繃緊,就是如臨大敵般,也知道這花月谷和芳菲塢看來並不交好,忙是平穩下了心性,手心的花物又黯淡了回去。
花婆婆一番打量後,也不見絲毫芳菲天然花澤和靈圖的痕跡,纔是安下了心來。
若兒摩挲着手腕處的那朵水藍彩繪之圖,笑道:“天下的第一花塢人人知道,只是我這樣的寒脊野花,又怎麼參得進那樣的花中豪門。”她說時也是飽含幽怨,聽着也是情真意切。
“既然你不是芳菲塢的人,就不要來蹚這淌子渾水”花婆婆剛是鬆了口氣,話鋒一轉,又說道:“花月谷的事有豈是你們這些世間俗人管得了的。”
“既然是世外之人,那滿屋子的塵芥之命就該任由你們隨意糟蹋。”室內響徹着少女尖銳的質問聲,她的眼裡先是閃過色紅惱之色,很快又是一陣幽藍之色:“你知道那夜,我看到了什麼”。
她逐個指着身旁地少女:“這裡的每一人,都以爲靠着你們口中的世外花月谷,幫着脫去家中的貧寒。她們滿心期盼而來,到了最後,落得了什麼。”
她想起了那日的月色之下,沈暖兒等人的哭訴,這個年齡只能算是個半大的孩子,本該還在了爹孃懷中撒嬌。耀武堂的那名女子聲的最後一聲哀求,今生無緣再得生侍寡母膝下,只求能目送終老。
若兒在了花婆婆耳邊說道:“誰人沒有子女,誰人沒有姊妹兄弟,婆婆,你們這般狠心,不知道你的小芳主可是和你一樣,生了這般的狠毒心思。”
花婆婆聽完這話,腳下一個踉蹌,身子又僂下去了不少,蹣跚着走了出去。
若兒見了她孤身出門,偷眼望去,外頭日色不清,但可見些天光,想來這時也是白晝,宅院之中,悄然無聲。
裡頭的人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了月升時分,才渾噩着醒了過來。晚飯又送了上來,還是一般的綠蔬鮮果。照了常理說,尋常人人不比若兒這自備白日丸的人,一日三餐,不吃一頓,只怕就要餓的發慌,更何況這些弱質女子。
若兒細看着周邊人的身形,纔是第二夜,她們的臉上原本還帶着的幾分圓潤都已瘦削了不少,鎖骨深陷,行走之間更是多了幾分扶柳的病態之美。
月石光亮之時,花夭又是命着一羣人集到了院子裡。和昨日的議論紛紛相比,衆人這時反倒顯得很是沉默,依舊是昨晚的那舞那曲,只是今晚換了名少女。若兒在旁找了一圈,並沒有再見得沈暖兒的身影。
月才正空,花臺之上,輕歌瑩繞,曼舞飛揚,若兒瞎摸着混在了人羣裡,還真跟上了幾分步子,這說來還要靠着自己的那身輕便身形,在了人羣中舞動梭擺着,也不見慌亂,之時累得她一陣氣喘。
這一夜下來,就是有了白日丸的支撐,她也是累得睡了小半日。睜眼之時,就見得那些月石也如同屋裡的少女一般,黯了不少,似也在休憩一般。這會兒外頭該是無人了。
她想了片刻,又是詢了黑玉的意思,又摸着走了出去。
若兒心裡原本還有些避諱,這時發現院落中當真是毫無人息。花夭,就是那些家丁都不見了人影。
花月谷和芳菲塢裡頭的人並不相同,這谷中的人,大多是後天的花陰之體,身上的花紋靈圖也是由花婆婆一手紋上。和天然的花陰之體不同,這些人都需要靠得吸收月陰之華來存活。
偶有幾人如花夭這般能白日裡外出的,也極容易身子睏乏。屋子裡頭那些少女,飲了日紅日醉,又是在了這般的年歲才得了花紋,只能算得上時半個花人。長久下去,只能是失魂落魄,見月纔出。
若兒這時也不知自己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行了大運,她只知四下沒了動靜,左手之上的盤龍靈圖慢慢顯現,前頭的房屋中裡只剩得一陣陣酣睡聲,若兒心中大喜,她這時就只有一個的念頭,想法子將將這院子裡頭的女子都救了出去。
黑玉很是及時的提醒道:“你還是消了這不討巧的念頭,幾十號人,你想用一人之力全帶了出去,無車無人相助,正是白日做夢,更何況,她們身上還被紋上了那古怪的後天花紋,只怕日後也是個禁錮。”
若兒看着自己腕口的那朵藍花,解鈴還須繫鈴人,她思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去找花婆婆。
那老人家看着沒有多大威脅,真的不行,只能是用強了。
她依着前夜的記憶,往着那日的平房找去,只是她真的尋進了那間房子,裡頭卻是空無一人。
若兒這時正想着老人去了何處,耳邊一陣人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這院落的牆體修得委實高大了些,但秋日曬得猛烈,很是稀罕的,在院中留下了些日光。光亮之處,地上長着些熟眼的藍花,就見老人半蹲在了地上,嘴裡絮叨着:“小芳主,可別讓那些人污了你的眼,這院子裡只有這塊還是乾淨的,沒有被血污了去,那些人不僅是將人的靈魂抽了去,還將那些不合用的人都做了花肥。大芳主這些年,也不知是怎麼了,盡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在了這世上,足足有了幾百年了,都是和善的日子。花奴只恨,那半卷子花陰之書,逼得你遠走他鄉,花月谷也再無了寧日。”
花婆婆只顧埋頭傾訴,似是全然不知到身後的情形。這院子裡的人這時都該是沉睡着,她本是天然花陰之體,又被廢除了一身的道元,這時就是如同常人一般,在了白日裡也是可以四處走動。花婆婆又是念着,如不是自己早些年得的這一手紋身技藝,只怕是早就被做了花肥了。
若兒站在她的身後,聽着她繼續說着。原來這花月谷正是位於了瞭蒼國境內,也有了百年的歷史,說起來和芳菲塢還是有些淵源,只是爲了些緣由,兩家老死不相往來。花月谷,循着祖上留下的那半本殘書,養着一些活花之靈。原本谷中只是靠着這活花之術,養護容顏,只是到了大芳主手中後,卻是完全變了習慣,開始頻繁到了各地搜尋起了這些合適的少女。
她口中不停地說着美人舞和蝕顏粉,數落着自己的罪過,泣訴着自己在每人的身上紋下的那些花紋。
若兒聽到這裡,心裡一陣子毛悚,再看自己腳下的幹褐黃土,還真是有了幾分紅色,她原本以爲,這只是因爲土質的不同,但是聽了這麼一說,這土下居然是埋着活人鮮血才成了這個樣子。
她心中一片緊張,再側耳細聽着,這時花婆婆突然說道:“這院子是用了花夭的靈元修起的,今夜就是十五,月石大盛,只能破了月石才能救得滿屋子人的性命。”
她說完又是低聲哭泣了起來,撫着眼前的那片還帶着些黑色的泥土。若兒聽完,深吸了一口氣,她心裡已經有了決定,那麼一切就要靠着今晚。
若兒前腳纔是走開,花婆婆口中的碎念戛然而止,她看着地上的那抹藍色,笑道:“小芳主,花奴可是錯了?”她的濁眼落下了幾滴清淚,滋潤着這片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