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到了顧府,顧衛卿急匆匆勒住馬繮繩,那馬兒一收前蹄,低嘶了一聲,停住四蹄,顧衛卿利落的下了馬。
不等門口的小廝跑上來接,顧衛卿隨手就把馬繮繩甩給了顧尚。
顧尚等小廝上前牽馬牽,囑咐務必涮馬、喂水、喂草料,精心照顧,吩咐完再擡頭時,顧衛卿早沒影了。
顧尚急了,也不顧得囑咐小廝,他則急匆匆的跟着顧衛卿的腳步去了待客廳。
這待客廳不是顧家正堂的待客廳,而是座落在在二門東廂,是顧大太太平時用的待客廳,正中掛着一張觀音菩薩像,頂懸明心堂三字,兩側是一副筆走龍蛇、瀟灑不羈的對子,花梨木翹頭供桌上供奉着香爐、供果,廳裡隱隱有檀香飄浮。
身着薑黃色纏枝蓮紋褙子,醬色馬面裙的顧大太太坐在上首,滿面焦灼,如坐鍼氈,三十七八歲的年紀,頭髮已經微白,梳得十分整齊,戴了一套素銀首飾,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婦人。
她目光所及之處是錢媒婆,上身着半新的靛藍色交領小襖,底下是雪青色紮腳褲,濃妝下看不清真實年齡的小尖臉,鬢邊戴了一朵月季花,正搖動脣舌,說得興起。
顧衛卿腳步匆忙,沒注意到耳房裡坐着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身着尋常僕從的灰布衣裳,頭上帶只戴了一頂灰撲撲的頭巾。他低頭垂眸,把玩着手裡的茶盅,長睫微垂,掩映着眼裡的諸多複雜神色。
他原本一直側耳聽着廳裡的動靜。
錢媒婆舌燦蓮花,將要說給顧衛卿的姑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顧大太太不擅言辭,只能把自己的兒子貶了又貶,逼得急了,只能無奈的推拒。
聽着人報說兒子回來了,顧大太太這才輕籲一口氣,不然怕是再也支撐不住,要麼翻臉,直接攆人,要麼會當場哭出來,總之都是丟人現眼。
耳房的年輕男子聽到腳步聲,便迅速擡頭,眸光乍現,鋒芒畢露,宛如一枝利箭,直射前方,彷彿眼前的人若是他的獵物,便註定逃無可逃。
他看到了一張乾淨、漂亮的容顏。
確實是漂亮,不過生在顧衛卿臉上,並不顯得有多陰柔,反倒只會讓人賞心悅目,讚歎造物主對他的厚愛。顧衛卿的五官每一個分開來都很耐看,合在一起又更有別的味道,竟是越看越讓人喜歡。
他撫着下巴,直直盯着衛卿的背影,不爲所知的輕輕搖了搖頭,眸光中滿是疑惑:所謂的玉公子也不過爾爾,不過是比尋常男人瘦削了些,膚色白嫩了些,怎麼就招惹得建寧府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迷了心智,非得哭着喊着要嫁他?
才進門的顧尚一眼就看到了這年輕男子,登時就被他渾身氣勢震住,腳步頓了下,道:“這位小哥?”
他是怎麼進來的?看這周身模樣,只像哪家的僕從,錢媒婆自是用不起的,那就是……來求親的那家?可僕從就是僕從,本該在二門外候着,他怎麼就能混進來,還能坐着閒適的喝茶?要麼是這人兇狠不守規矩,要麼就是對方來求親的派頭太大。
顧尚正胡思亂想着,這人已然施施然起身,一雙精亮的眸子打量了一回顧尚,忽的綻出一個溫和的笑來,周身氣勢一收,就和個尋常僕從沒什麼區別,他道:“在下姓賀,排行第六,人都叫我賀六。”
賀?也不知道是不是隨了他家主子。
顧尚忙道:“府裡多有怠慢,還請小哥兒勿怪,這樣,您請到前面,我叫人重新給您上盞好茶。”
他原本是不必這麼客氣的,可這位名叫賀六的小夥子氣勢不同凡響,顧尚怕他在這鬧起來,影響到裡面的太太,當下只稟着息事寧人的態度,巴不得賀六趕緊離開這兒。
賀六卻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道:“別說話。”
他言辭不算激烈,可語氣不容置疑,顧尚竟沒來由地後脊背一涼,他下意識的稟住了呼息。
顧衛卿一進門,顧大太太就鬆了口氣,眼裡不自禁的帶了欣慰。她忙打斷錢媒婆的話,對衛卿道:“玉卿,你可回來了?”
顧衛卿微微頷首,臉上是淡淡的笑意,安撫母親“不要緊”,這才問顧大太太:“家裡有客?”
錢媒婆可不當起“客”字,忙不迭的起身行禮,笑着讚道:“唉喲,這就是玉公子吧,嘖嘖,你說這老天怎麼就這麼厚愛玉公子呢?都是生就一雙眼睛,可偏偏玉公子這眼睛,和那天上的星星似的,有個詞怎麼說,呃,對,燦若星河,連我這老婆子瞧了都心蕩神移,別說那些沒經過世事的小姑娘了。還有這鼻子,又挺又翹……這五官,這身條,簡直和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樣了。”
顧大太太又是驕傲,又是解脫,眼見着顧衛卿越發不耐,忙打斷錢媒婆的話,朝着顧衛卿示意道:“這是前街上,你錢嬸子。”
鄉里鄉親,都叫一聲“嬸子”,錢媒婆也就腆着臉承認了。
顧衛卿再度頷首,從善如流的叫了她一聲“嬸子”,問:“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錢媒婆笑眯眯的望着衛卿,那一雙昏花老眼宛如長了鉤子,恨不能從衛卿身上勾下一塊肉來,饞相十足,簡直要往下滴口水:“玉公子貴人多忘事,大概不記得我了,不過沒關係,你嬸子我沒什麼愛好,就是看不得這年輕後生和漂亮小姑娘不能結成良緣,這不,嬸子替你找了個好姑娘……”
衛卿心內再嫌惡,臉上也不曾帶出分毫來,仍是彬彬有禮的道:“有勞嬸子。”
他壓根不需要。
“咳,別說客氣話,這是我願意的,當年我就說,像玉公子這麼一表人材的,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這不,這位姑娘就出現了,可不是最有福的麼?你相信嬸子的眼光,我看人從來沒看錯過,這姑娘生得和一朵花似的,那叫一個漂亮,身世又好,脾氣也好,性子更是溫柔似水,與玉公子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錢婆子說得吐沫橫飛,拉了衛卿的手道:“你可知道這位姑娘是誰?”
顧衛卿一點兒都不想知道。
錢婆子哪容他說話,自己就搶着答了:“這可是金枝玉葉,咱們建寧府最尊貴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