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從季先生家裡出來,心態平和了許多。
人多淺見,眼前的利益纔是利益,她亦落了俗套。
與賀琮周旋了這麼久,所圖不就是長遠之計麼?沒道理從前百般忍辱,到了今日便生受不得,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與她或許仍然漫長的人生相比,未免微不足道。她何必抱定悲觀心態,以爲這會是她唯一的孩子?
若最終不免玉石俱焚,她當初委身侍人意義何在?
從來長路難行,但凡目標不明,意志不堅,便少有人能抵達頂峰,她已然別無選擇,除了更堅定更有勇氣更有希望,沒有第二種選擇。
顧衛卿回府便叫顧尚備辦紙燭,自去郊外拜祭顧竹蓀。
她沉默的燒着紙錢,一個字都沒說。
委屈自不必言,可即便父親活着,也未必肯體諒。顧家的茶園必須得有人擔,除她之外再無第二個合適人選,不擔也得擔,擔也就擔了。
何況這天下誰人沒有委屈?能忍受的委屈就算不得委屈。她流過淚,見過血,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委屈,這點兒委屈又算什麼?
不捨自然也有,但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捨哪有得?
至於傷痛?人是最擅自我療傷的動物,隨着時間推移,再深再重的傷都會痊癒,再不然,還有遺忘。
沒什麼能刻骨銘心。
至於歉疚,顧衛卿也淡了,她傾其所有,殫精竭慮,若仍然不能達成父親的期望,只能說自己才具有限,力有不逮,父親失望也就只能失望,她只求問心無愧。
目薄西山,落日熔金,有歸巢的鳥兒成羣結隊的從天空掠過,顧衛卿停馬仰頭看了多時。
回顧府時已經天近黃昏。
她陪顧大太太用晚膳,見她用得七七八八了,這才隨口說起她過兩天要出遠門的事。
顧大太太放下烏木箸,道:“你要去哪兒?去多久?幾時回來?”其實她最想問的是,那位王爺肯放人?
顧衛卿道:“去鎮江,多則半年,少則三五個月,顧尚就留在家吧,我身邊有人照應。”
看一眼廳外杵着的門神,顧大太太垂下眼,道:“你自己安排妥當了就好。”沒情沒趣的撥拉着碗裡的米粒,顧大太太又道:“你今天,去看你爹了?可是,有什麼爲難的事?”
“沒,就是想着要出遠門,歸期未定,提前給爹上個墳。”
顧大太太點頭:“也是,如今都八月半了,你……你去這麼久,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回來過年。給你爹上個墳,燒些紙錢,也免得你在外頭惦記。那這,家裡的事?”
“暫時交給蘇兄吧,我明日會請建寧府有頭有臉的茶商位聚聚,能照應他就照應些。”
顧大太太咬了咬脣道:“到底是一個外人。”
顧衛卿笑笑道:“是啊,可誰讓咱們家沒人呢。但凡有我個兄弟,也是個助益。”
“你舅舅家的表兄們……”
顧衛卿道:“還需兒子多說嗎?但凡他們自己能立得起來,也不至於把茶園交給兒子打理了。我倒有心把製茶手藝交給他們……”
“不成。”顧大太太堅決的道:“給他們找些活計就夠了,這製茶的手藝卻是顧家祖傳,你爹再三強調,絕不能外傳。”
顧衛卿緩緩擡頭道:“可若顧家始終後繼無人呢?”就讓這製茶手藝失傳麼?
顧大太太驚愕的望着顧衛卿:“你?!你這是什麼話?”
顧衛卿並不迴避,反倒越發堅定的望着顧大太太:“娘以爲呢?”
她現在這情況,什麼時候有孩子,不一定,生了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兒子。賀琮又是個偏執且護短的,誰敢保證他一定會把兒子交給她,讓他隨了顧姓,只做個卑賤的茶農?
顧大太太胸脯起伏,臉色鐵青,手裡的烏木箸滑到桌上,發出零亂的碎響:“不,不會的。”
顧衛卿不忍爲難母親,垂眸道:“世事無常,誰說得準?兒子也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我想,不若抱養個孤兒……”
這事兒從未在顧家明面上提過。
顧竹蓀是不服氣,且顧家兄弟三個,都是女孩兒,沒一個男丁,他誓要把顧衛卿培養成顧家繼承人,因此絕不肯抱着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顧衛卿也是不服氣,她不認爲自己是個女子就做不好男子能做的一切。
磋砣至今,她冷丁提出要抱養個孩子來,顧大太太根本接受不了:“總還有,別的辦法,你不是說要借……”
到底沒敢說得太明白,顧大太太眼前又是滿地的血腥。
顧衛卿低笑一聲,道:“母親可以從現在開始,好好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不能抱養,兒子想……”
“你想什麼?”
顧衛卿道:“兒子想把這製茶的秘方賣掉。”
顧大太太駭然站起身,道:“不行,我不同意,你爹也不會同意,你這是得了失心瘋了,怎麼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你這是背叛祖宗!”
顧衛卿放下碗筷,平靜而溫和的道:“母親不必生氣,兒子只是隨口一說,若母親堅決不允,兒子再想別的辦法就是。”
“你,你想氣死我不成?這種事,也是隨口一說就能說的?這顧家的茶園,是從你曾祖手中傳下來的,這麼多年,你祖父、你爹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差池,到你這兒已經經營得頗爲可觀,不敢說如日中天,可在這建寧府也有一席之地,放眼整個府縣,有誰敢與顧家的茉莉香片抗衡?你不思進取,倒敢說賣就賣?”
顧衛卿起身,踱到顧大太太身後,替她輕捶肩,道:“是兒子不孝。”
“我看你何止是不孝?”顧大太太甩開顧衛卿的手,道:“你分明是耽於兒女私情,一心只顧着你自己的享受,哪裡還顧得上家族榮譽和責任?”
顧衛卿手一頓,垂眸片刻,道:“這罪名太重,兒子承擔不起,迄今爲止,兒子敢大言不慚的說,所作所爲皆是出於大局考慮,不敢摻雜一點兒私心。說到底,也不過是想多條退路而已,自然母親的想法也沒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何敢輕言自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