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她垂着頭,臉上殊無異樣的神色,於她來說,這樣的寂靜最好,不受人打擾,被世界所遺棄,就此一直這樣跪下去,一直跪到地老天荒,一直跪到滄海桑田。
她什麼都不必做,也什麼都不必想,更不必承擔羞恥、懊悔以及責任。
外頭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那是男人的腳步,要比她的腳步大,比她的腳步重。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不宜見人,哪怕是女人,更不要說男人。可她一動都不想動,心早就被搗成了肉醬,被鹽水和辣椒末夾揉在一起,痛都成了奢侈的感受,除了麻木,哪還有什麼疼痛和羞愧?
她一點兒都不好奇來的是誰,她滿心茫然,這世界於她已不具備任何意義。
蘇朗大步進門,嚷嚷着道:“顧兄弟,怎麼院子裡全是血,發生什麼事……顧,顧伯母?”
顧衛卿身上披着一襲男人的黑色錦袍,長髮如瀑,遮掩着她婉約美好的身形,背對着他跪着一動不動,顧大太太口吐白沫和鮮血,在顧衛卿身前抽搐,她卻恍若不見。
蘇朗上前,伸手想要拍拍顧衛卿的肩,卻不想一低頭便看見她白膩有如雪一樣的肌膚。蘇朗嚇得一閉眼,心跳得像是要從嗓子裡蹦出來一樣,腦子裡嗡一聲,人就亂了套。
這是……怎麼了?母女發生了什麼爭執,顧衛卿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不,再怎麼樣也是母女,顧大太太不會對顧衛卿這般羞辱,反之顧衛卿也不會對顧大太太見死不救。
賀琮來過……
顧衛卿昨兒又去了逍遙王府。
不用說,賀琮來顧家,不只是爲了送顧衛卿回來。一定是他當着顧大太太的面,對顧衛卿百般羞辱,這才氣死了顧大太太。
顧衛卿?
賀琮這個該死的混蛋、畜牲,他不是人!
我要殺了他。
蘇朗胸脯聳動,往後挪動了幾步,轉身要走。
卻又很快睜開眼,他不敢看顧衛卿,隻手忙腳亂的解下自己的外袍,閉着眼兜頭罩在顧衛卿外頭,這才小心翼翼的蹲下來,道:“玉卿?玉卿——你,你說話。”
他心裡滿是對顧衛卿的憐惜、心疼,可喉嚨像是被誰紮了一刀,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剩下的便全是對賀琮的憤慨的痛恨:“玉卿,你醒醒,你別傷心,爲那麼個人,不值得,你,你要是還難受,我,我這就去替你殺了他。”
顧衛卿無動於衷,連眼珠都不轉,更是半晌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成了個沒有生命的木頭人。連她呼出的氣息都是冷的,彷彿整個人都被凍在了千年冰雪之下。
蘇朗衝動的將顧衛卿抱在懷裡,心疼的道:“玉卿,錯的人不是你,是殺千刀的賀琮,你醒醒,醒醒啊,爲了那麼個渾蛋、畜牲,傷心不值得。你快看看顧伯母,她……”
她是不是要死了?難道真要讓顧衛卿背上氣死親孃的罵名麼?
顧衛卿無動於衷,只緩緩閉上眼。
累,好累,恨不能把每根骨頭都拆卸下來,一根根捋順放平了,沉睡幾百年幾千年。
蘇朗是從外頭進來的,帶着陽光的味道,隱隱的還有茶葉的清香。她一直很喜歡這兩樣,賽過世上所有罕見的薰香。可現在,都被這腐朽的檀香給融解沒了,以後,她會和陽光、茶香一樣,被埋在黑暗的地底,直至腐爛。
她應該推開蘇朗——她落到今天的處境,多多少少都是因爲蘇朗才引起來的,她真該放他走,不該把他留在身邊。就是因爲她太過輕信自己,以爲可以瞞天過海,所以纔會遭此重懲。
可這世上應該的事情多了,也沒見哪件應該的事就都做了。她現在推開蘇朗又能說明什麼?難道當着賀琮的面討好還不夠,背了他還要奉他的話如綸音?
她得有多奴性?!
他不是看不得她和別的男人親近嗎?那就想怎麼懲罰就怎麼懲罰她吧,連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她都忍過來了,再惡劣還能惡劣到哪兒去?
有本事,他將天底下的男人都殺光。
她就是死性不改……不改呵。
憑蘇朗怎麼說怎麼勸,顧衛卿就是不言不動。
蘇朗急得團團轉,實在沒辦法,他一把將顧衛卿抱起來,送進了顧大太太的房間,見四下連個有活氣的丫鬟都沒有,想也知道不是被殺了就是被嚇得躲了起來。
他只能先替顧衛卿蓋上錦被,出門又去抱了顧大太太回來。
顧在太太的情況很不好,面色越發青黃,好像隨時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會魂飛魄散一般。蘇朗想自己去找郎中,又不放心這母女,待要找個人來幫忙……
顧衛卿的身份還得一直瞞下去。
說到底,顧家的事,顧衛卿自己的事,他不能越俎代皰。
他也不確定除了顧大太太,這府裡都有誰知情,因此不能貿然把人叫過來服侍她。
便是想叫人,一時半會兒也叫不來,想着這一院子的血腥,蘇朗有點兒噁心。
賀琮是真夠狠,殺人如麻用在他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可蘇朗也想,他不會無緣無故打上顧家來就爲了屠顧家滿門,都是些低微的奴才,殺了他們除了稍稍起震懾作用,又能有什麼用?
唯一能解釋的就是他把所有見到顧衛卿的人全殺了。
目的呢?自然不想讓人看到顧衛卿這般模樣,可誰又能說,他在盛怒之下仍然不忘替顧衛卿隱瞞身份呢?
蘇朗不能理解賀琮究竟是中了什麼邪。按說如果他是因顧衛卿而遷怒顧家,那他最該做的便是先把顧衛卿殺死,何必還要費盡心機的保全她的身世之謎?
如果不是,那他又爲什麼這麼對顧衛卿?
蘇朗只能先把院外的顧能叫進來,讓他去請郎中,請朗中之前先去尋顧尚。
顧尚也和蘇朗一樣摸不着頭腦,他恰好今天有事,結果纔回府就發現顧家已經成了修羅場。
有顧尚幫忙,蘇朗就能輕鬆些,兩人商量後,由顧尚主持,叫人先把府裡倖存的人全收集到一處:好歹先把府裡的死屍處理了吧?不然這大半夜的,誰還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