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娘子與何娘子一戰成名,連何秀才都有耳聞,外出沽酒回來時,表情一言難盡。
何棲在家理着盧娘子幫忙置買的鍍銀祭器:“阿爹素來不理會這些事的。”
何秀才含糊道:“波及大郎,便聽了一耳朵。”
何棲笑,何秀才也是因關心之故,他這麼清雅之人,卻同一般婦人似得聽起家長裡短來。
何秀才道:“大郎小郎兄弟二人,身邊也沒個人照料,添衣加飯沒個囑託。”說得頗爲心疼。
何棲跟着輕嘆,只是這個時節存不住什麼吃食,不然倒可以做了備在那,腹中飢餓時可以應對一二。
一時父女二人無話,一個看書,一個縫衣,天將擦晚,有人扣響了院門。何秀才上前開門,卻是沈拓,一身短打,汗溼了半身,頭上戴了頂斗笠,神情嚴肅。
“大郎這是?”何秀才見他不是平常模樣,有點吃驚。
沈拓略坐了下,接過何棲倒的一碗水,一氣飲,將碗交給何棲道:“阿圓,再倒一碗來。”
何棲依言又給他倒了一碗,問道:“可是有什麼事?一身的汗。”
“我是特地抽空過來與你們說一聲的。”沈拓又喝了一碗水,才覺得燥渴之意被壓下去幾分,“桃溪摸進了一夥賊人,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岳父、阿圓這幾日注意些,早些關好院門,門栓也仔細些,別落下沒栓。”
“怎麼會有賊人?”何棲和何秀才都大吃一驚。
何棲更是遲疑不定,她雖然穿過來時就逢大災,顯些沒被餓死,可這畢竟是天災。這麼多年,生活十分太平,眼界有限,她不知道這個年代是不是盛世,只知並非亂世之像。沒想到居然會有賊人作亂,聽沈拓語氣,還不是什麼賊偷,而是賊匪。
沈拓道:“還是夥有來歷的賊,從外邊逃竄了來,他們走投無路,缺衣少食,難保狗急跳牆傷人性命。”
大興這些年來吏治清明,風調雨順,邊境安穩,隱隱盛世景象。不過,再怎麼平和也總有些小亂子。
前幾年,羨州出了一個教,叫大彌樂神教,教主是個佛理道義通通不通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混人。偏偏這人生了一張圓圓白白的笑臉,耳垂肥大,口脣鮮紅,更妙得是眉間一顆硃砂痣,乍一看,倒真個彌樂佛投胎轉世似的。
這位神教教主早先是個騙子,因生有佛相,經常冒充和尚騙吃騙喝,後來不知怎麼和一羣慣騙混在一起,更不知哪個主意,竟弄了一個大彌樂教出來,謊稱教中信徒百罪皆消,必登極樂。
此人生就一條燦若蓮花的舌頭,又得騙子傳授心得,再兼冒充和尚的經驗,半年時間忽悠了信徒無數。騙來的供奉蓋起廟宇,又引了教徒,穿了一色的衣服,日常就令這些人使騙子的手段拉攏人信教。
這些教徒常常架起一口“油鍋”,下面點了火,脫了衣服坐在裡面,號稱有不死之身。衆人紛紛引以爲奇,哪怕不信教,也慷慨掏銀資助神使飯食兼傳播教義。
因他們沒有生出事端來,又賄賂了當地官員,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讓他們壯大起來。
天之慾其亡,必先欲其狂,這夥賊人在羨州攬了無數銀錢,膽子愈發大,居然騙到了大興都城禹京。
也是他們倒楣,沒有成爲大神教的氣運。因爲他們在都城試水行騙沒幾天就碰到了大興皇帝姬景元。
姬景元這人有個怪毛病,他愛在都城溜達,要不是百官看得緊,他不知能溜達到哪去。這日,姬景元處理完朝政,也懶得理會後宮嬪妃,換了常服,帶了太監侍衛又溜出了宮。這一溜就溜到了玄武街,打眼一看前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生熱鬧,人圍了裡三圈外三圈的。
姬景元愛熱鬧,跑去看個究竟。中間有個沒穿上衣的光頭在那“油炸活人”,油鍋外跪了幾個穿白衣麻鞋脖子上套大顆佛珠的“和尚”,劈哩叭啦磕幾個頭後,雙手朝天,口裡唸唸有詞,什麼“大彌樂神消我罪孽,賜我極樂。”不知底細的百姓,見了活神仙,油鍋都炸不死,迷迷糊糊也跟着往旁邊一跪,又有不少人往跟前扔銅錢碎銀子。
姬景元當下就樂了,媽的,一夥騙子騙到他老窩了,喚了侍衛,低聲吩咐幾句。
姬家自己也是土匪出身,開國太\祖當了皇帝都不改悍匪作派,氣急了能在朝堂上和朝臣互噴口水,還成功把大臣給氣暈過去。
姬景元骨子裡也不是什麼好的,他使人故意打翻了大彌樂神教的“油鍋”,然後支了一口真正的油鍋來,點火燒滾,把這羣“不死”的光頭全扔油鍋裡炸了。
姬景元油炸了神教神使,也不溜達了,回去就令人徹查此事。一查,就查到了羨州神教老巢。
羨州毗鄰京都,纔多少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麼個神教,信徒還不少。一時羨州官員來個大換血,姬景元還要御駕親征端了大彌樂教老窩,太傅臉都白了,往殿前一跪,大有皇帝要去剿匪便從他屍體上踏過去的架式。
其時大興少有戰事,一羣武官骨頭都是癢的,哪輪得到皇帝親征,不過剿滅一個小小的彌樂教,武官爭搶得頭破血流。
大彌樂教就此消散煙雨中,教主和幾個主事紛紛人頭落地,只剩一些外出的教徒四散流竄。
這夥人當初被信徒供奉着吹捧着,個個養得四體不勤,哪肯隱了名姓耕種操勞,索性當流寇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在羨州時被嚇跑了膽,又被攆得跟狗似得,只在各地竄逃犯事。
流竄到桃溪的這夥教徒四五之數,原先在教中也不過幹些雜役,這幾年流竄動了刀見了血,倒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
縣令季蔚琇得了信後倒有點頭疼,這羣匪瘋狗一樣,又沒個畫影圖形,也不知究意什麼模樣。賊匪腦子也活,見城門把守得嚴密,守門的民壯衙役個個精神抖擻不似那些偷懶應付的滑頭懶貨,不敢挾在人羣裡混進來,又見桃溪多水路,半夜含了空心竹管子泅水進了城中。
還是沈拓機敏,巡察時發現道邊草叢脫着幾件溼衣服,懷疑賊人潛進了城。季蔚琇和縣尉親自過來察看一番,認同沈拓的看法,明面不動聲色,暗地卻讓沈拓日夜兩班巡查全城,看到可疑之人就記下行蹤影跡。
沈拓這兩日都沒歸家,吃宿都在多外頭,沈計也被施翎拎到了縣衙,只何棲和何秀才一個弱女子一個半老書生,真若遇上後果不堪想象。
季蔚琇怕打草驚蛇,沒下明令,因此沈拓放心不下,特地趁着用飯之時急行而來告知何棲何秀才一聲。
“也不必太過慌張,只關好門戶,不在外頭行動就好。”沈拓安慰道,“這幾日桃溪明鬆實緊,明裡暗裡都有人盯着異動,碼頭、食肆、賭坊人多之地,朱縣尉也帶了人,隱在暗處。”
何棲多少鬆了一口氣,這倒還好,府衙出了這麼多人手應對此事,至少讓人安心些:“他們可會傷人性命?”
“……”沈拓深深地看了何棲一眼,“亡命之徒。”
何棲咬了咬脣:“他們流竄各地,爲的是保命求財,你們追得緊,他們難免心驚膽戰,說不定食不到腹。若真不幸撞見,破財可能保命?”
“保不保命另說,只由得他們如何,不要與他們硬對硬。”沈拓皺緊了眉,“他們要吃就給吃,要銀就給銀,保全自身最爲重要。”
何棲念頭轉了幾下,心道:也不至於這麼晦氣就撞上這夥賊人。輕聲道:“我知道了,大郎擔着重要差事,不要耽擱了。謝字……我也不說了。”
沈拓雖擔心,聽她這麼一說,露出一絲笑意:“你要說謝,我倒真要生氣。”
何棲何秀才送沈拓出門,叮囑道:“大郎自己也小心,你雖有功夫,只是刀槍無眼,萬萬小心一二。”
沈拓正了正斗笠,重繫了下頸中繩結:“……我與你還未……我自會小心。阿圓與岳父在家用了飯,早些關門閉窗。”
何棲扶了門,看着沈拓寬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想着他今日不知走了多少道,他是都頭,調度安排都少不了他,估計也不得歇息,待到用飯之時又匆匆跑來何家遞消息。一身衣裳倒溼了半件,貼在身上幾能滴出水來。
何秀才畢竟半輩子的閱歷,倒還沉穩:“阿圓,把院門栓了,再拿木棍頂着,屋裡門也是。”
“嗯。”何棲應了一聲。眼珠一轉,又把那幾只雁給放了出來。
這幾隻雁養了好些個月,漸漸熟了起來,雖然不會老實去籠子裡睡覺,但是攆趕幾番還是會擠在一起呆在籠中。
何棲一放它們出來,一隻一隻探頭伸脖子的,嘎嘎叫幾聲,大搖大擺踱了出來,驚見何棲腳步一動,以爲她又要來攆自己,呼啦一下在院子中四竄。
“今晚需你們幫忙看家。”何棲笑道,“以往只聽過鵝比狗還要兇,就不知道你們又如何。”就算不指它們拿嘴叼人,聽到響動,叫喚幾聲也是好的。
何棲拍了拍手,回身關好房好,插好門栓,又拿掃把木棍支着,搖了搖,見紋絲不動,這才放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