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擔心而憐惜的眼神,那等關切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只在這雙眸子望着紫煙的時候見到過。
不,還是有所不同,彷彿更濃烈,更心痛,飽含着一種心心相通又難以言傳的複雜。
他頓時心頭一跳。
說不清的煩悶,彷彿自己就是那些諸侯國,看着對手於不動聲色間發展壯大。
他垂了眸,捏緊了酒盅,一飲而盡。忽嫌這東西太小,砸了,一把抓起酒壺……
手,被一隻妖嬈的柔荑按住,同樣妖嬈的目光帶着瞭然,帶着狡黠,與慣常的,從未變更過的嫵媚與篤定侵入他的視野。
眉心不動聲色的一緊。
五年來,他學會的最大或者說是唯一的本事就是不動聲色。不僅是神色,還有心,只不過在看到那個人……
然而,他脣角一勾,照樣抓過酒壺,望嘴裡便倒。
若是順了這個女人,倒要以爲他別有居心了。不管那個人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到底做了什麼,他都不能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千羽翼如此不憐香惜玉,不解風情,頓令在場的人一陣唏噓。
說實話,失蹤了五年的人突然回來,的確夠讓人震驚的,可是更爲震驚的是,大將軍竟然帶回了雲裔妖女……不,是聖女。
但真夠妖的!
瞧那眼,瞧那脣,瞧那臉,瞧那身段,無處不妖,無處不媚,只看上一眼,就讓人骨頭髮酥。
這雲裔的女人果然名不虛傳啊,就連她身後站的那個侍女,好像叫什麼晴波,雖一直低着頭,目不斜視,一副中規中矩的樣子,亦是陣陣妖氣擋不住。
也不知這二人是怎麼認識的,雲澤川那麼難找,大將軍居然還找到了,還得了這麼一位美人,這消失的五年,不知是如何的銷魂蝕骨呢。
不對,聽說三年前千羽翼就開始圍剿蠻夷,現在東西南北的蠻夷都被他消滅得差不多了。大將軍的威名雖然蓋世,怕也少不了這位聖女的功勞吧?
雲裔一族,果真名不虛傳!
唉,怎麼就讓他得了呢?
聽說早就上書請王上賜婚,此番是專門回來辦婚事的。
翼王府這回可熱鬧了,一個尚可頤……正妃,一個洛雯兒……正妃,不過這位好像自打過門就沒再露過臉,生死不知,估計是有兇無吉,現在又來了個雲裔聖女,還是正妃。
這是什麼人之福?
再看尚靖,自打朝堂暈倒後,無論是身體還是仕途都每況愈下,雖然仍是禮部尚書,可是他能管的事越來越少了。
其實王上不過是說了句各個家族都可以根據喜好和本事來安插人手,然而真的安插進去後,這羣傢伙簡直就像土匪一樣搶奪權力。卻也誰都挑不出誰的毛病,因爲個個都努力,個個都上進,那辦出的事,那股決斷力,連他們這些混跡朝廷多年的人都暗自欽佩。
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但尚靖是明顯的老了,人也乾枯了,背也佝僂了,還時不時的咳嗽,脣角動不動就掛上一串透明的涎水,聽說晚上還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卻依舊牢牢的霸着這個位子。
也難怪,各大世家都後繼有人,唯獨尚家……
他怎麼能退呢?
原本打算結了千羽翼這門親,生下個外孫,將來也可繼承家業,而且,姓千羽的外孫,豈非比別人更接近王室?即便沒有了丞相的靠山,若有朝一日能扶外孫當國主……
尚靖的心思,一些人是清楚的,只不過千羽翼新婚當夜就離了府,如今又有了這麼一位美妙的佳人……雲裔女子可不單純是漂亮啊。所以他的外孫夢……
如今丞相也顧不得他了。
丞相被千羽墨“孝敬”了美食,整日裡除了吃就是吃,而他那病偏又是吃不得美食的,結果就病,可又不死。
當然,千羽墨是不會讓他死的,死了天朝還得派人,就算有對付的法子也要重新開始,就可一個老東西禍害吧。
所以丞相雖然被禍害了,又總說千羽墨的好,這都是美食的功勞啊。
衆人心知肚明,可是誰也不肯說。
不論怎樣,相比之下,世家與王室是一家人,丞相是外人,而他們對這個外人的壓迫與監視已經受夠了,又怎會自討苦吃?
不過尚靖就慘了點,丞相現在不是吃就是病,他去訴苦,丞相又老又病的嫌他危言聳聽,而且人家正覺得千羽墨好着呢,結果沒兩句就把他打發出來,最近乾脆閉門不見了。
可憐的尚靖如今形單影隻,曾經跟他好的官員,也只同他打哈哈,毫不論正題。
也是,現在他們都得了實惠,誰還願意看他的臉色?巴不得早點把他擠出去,禮部尚書的位子換自家人來坐。
而跟他不好的自是不用提了。現在,英若丞身邊的人漸漸多起來,誰讓人家是王上倚重的人呢?只不過王上因了華妃薨逝,要將其晉爲一品妃,英若丞堅辭了。
其實後宮女眷死後晉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更何況華妃是英若丞唯一的女兒?可是英若丞的表現又不像是大義凜然,着實令人費解。
不管怎麼說吧,現在尚靖是完了,瞧他那咬牙切齒又咬不明白的樣兒……尚靖大人自打昏厥後,就得了個口歪眼斜的毛病,自是咬不準。不過不管他是正着眼還是斜着眼,都在惡狠狠的盯着殿中最受矚目的二人。
可是那二人無論怎麼看都般配,都養眼,簡直是天作之合。
衆人只見尚靖老頭呼嚕呼嚕的喘着,嘴邊掛了一長串涎水,卻是沒人替他擦一擦,然而不知爲何,那斜眼忽的一亮,目光往御階那邊一甩,還擡起了自打昏厥後就沒擡起的手,抖抖索索的也不知是指着什麼人,喉嚨裡嗚嗚着,好像要說什麼,又說不出,看得人這個着急。
可也沒一會,就聽“咯篤”一聲。
尚靖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是了,他終於想起那個看着眼熟的女人是誰了,可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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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殿上一片混亂之際,夏語冰湊到千羽翼耳邊。
在外人看來,此舉再配上她一貫嫵媚妖嬈的神色,便是男女纏綿,可是千羽翼卻聽她說:“我說的沒錯吧,只要你一請旨賜婚,她就自己跑出來了。誰讓她那麼喜歡你呢?”
最後一句,雖然沒有帶上她一貫的嬌笑,可是千羽翼依然聽到她笑了,無盡嘲諷。
是啊,喜歡,若是喜歡,她怎麼會在那個人的身邊?
他立即回了眸,卻非怒目而視,而是配上與夏語冰相得益彰的神色,看似嬌寵,又似較量:“你早知道她在這,是嗎?”
話至此,已是滿腔憤怒。
若是他早知她在這……若是他早知……
可脣角卻是勾着的:“你是想讓她死心?”
夏語冰笑了,笑得嫵媚而妖嬈。然而千羽墨卻知,她是在說,我是想讓你死心!
五年了,他對這個女人不可謂不瞭解,而她對他亦不可謂不洞悉分毫。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她得意,讓她以爲他已經再無牽念,然後……
可是看見了那個人,他要如何讓她感覺不到自己的無動於衷?
或許,這樣的他纔算正常,才讓她不會疑心。
是的,他是爲了尋找那個人去了雲澤川,而他的命運就此改變,如是,要他如何對這場意外重逢泰然自若?
若是如此,才叫古怪。所以,他儘可以去緊張,去忐忑,去……思念……
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御階上一瞟……
眼角當即一跳……
那個素淡的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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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風涼。
這句話用在此處並不確切。
夏末的夜,依舊是悶熱的,尤其是從殿中傳來的歡聲,更加重了燥熱。涼的,似乎是手,是心,是不可捉摸的一切。
她從殿裡出來了,千羽墨並非不知,而此刻,他是不能脫身的,因爲他要演戲,只不過今日這場戲,究竟要演給誰看,洛雯兒不想探究。
只是此番,他亦沒有派人跟着她,這倒是意外了。
不過或許也不算意外,自打請上賜婚的摺子被她發現,二人之間就好像隔了層什麼東西。而因爲隔了這層東西,導致他們無法看清彼此,不得不細心打量,謹慎揣度,若有若無的試探。可是又好像在恐懼什麼,往往在觸角即將探知可能的真相時飛速縮回,不知是怕驚到自己還是怕嚇到對方。
又或者,他們什麼都沒有想,只是等待。
然而,他們在等什麼呢?又會等到什麼呢?
“他們說你私奔,我還不信,不想果真如此。你跟着私奔的人,是他嗎?”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聲音,陌生的,是語氣。
不,還是有一點點熟悉的,那是她與他初見在禹城,他對她的身份左右試探時的冷嘲熱諷。
五年了,而今又要被試探嗎?
不,怎麼聽起來倒像是定了她的罪?
她有什麼罪?
人一旦出了問題,怎麼總習慣將過錯歸到他人身上?這樣心裡便好過了?便顯得無辜兼大義凜然了?
不,他也沒有什麼錯,雲裔聖女……確實比洛雯兒有用多了。他要的東西太多,她,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