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棋閉門不見,黃碩也拿他沒辦法。沉思片刻,她便帶着龍十等人抽身離去。
門房見他們一行人真的離開了,這才跑進前院向蒯棋稟報:“老爺,他們走了。”
蒯棋正伏案寫公文,聽了,頭也不擡,依舊揮筆疾書:“嗯,我知道了。若是夫人問起,你知道該怎麼回答嗎?”
門房眨巴眨巴眼睛,很快的答道:“小的什麼也沒看到。”
“退下吧。”蒯棋的聲音依舊象一潭死水一樣。
等門房退下後,他放下筆,看着被寫壞的公文長嘆,輕呼:“蒯虎,跟上去看看。”
“喏。”角落裡嗖的閃過一條黑色的身影。
蒯棋凝視着黑乎乎的筆尖,心裡千迴百轉:孔明啊孔明,你現在來找我,知道我有多爲難嗎?
自從舉族歸順曹操後,前家主蒯越就明令:凡蒯氏子弟不得與荊洲舊親友私下裡聯絡,違者一經發現皆永遠除族。是以,這些年來,蒯棋連小舅子諸葛均這個民主人士都不敢聯絡,更不用說身爲劉備第一謀士的大舅子諸葛亮了。
蒯越死後,蒯棋成了蒯家的新一任家主。肩負着一族老小的榮辱,他比以前更加的謹言慎行。沒辦法,曹操手下強者如雲,競爭實在是太激烈了,稍有不慎,就會被別人比下去。
好在蒯越與曹操私交不錯,又在臨死之前將一族老小託付給他。曹操被感動了。而且,曹操對蒯棋的印象確實不錯。所以,蒯棋才能當上房陵太守。
走馬上任之前,曹操親自對叮囑他:“房陵是聯繫益、荊兩地的咽喉要塞之地,至關重要。我相信以賢侄之能,一定能治理好它。”
可是,曹操的殷殷囑咐猶在耳邊響起,大舅子的說客就上門了。只是,大舅子怎麼會讓自己的妻子拋頭露面的來當說客呢?什麼時候起,他也變得這般功利、不擇手段了?
生於荊洲,長於荊洲,這麼多年來,要說蒯棋不想念荊洲的親友,那是騙人的。可是,相比於私人感情,他覺得蒯家的興衰重要得多。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讓房陵丟在自己手裡。上任之前,他已經打算好了,如果戰事一起,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房陵的城牆上。
“老爺,在想什麼呢?想得這樣入神。”諸葛大姐端了一盅蔘湯進來。
蒯棋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公文布上滴了老大一灘墨汁,便隨手揉成一團:“唔,夫人來了。”
諸葛大姐放下紅漆圓托盤,打開碗蓋,笑盈盈的雙手將蔘湯奉上:“老爺,我剛剛聽說孔明派人來府裡了,是真的嗎?”
蒯棋正要低頭喝湯,聽了這話,啪的一聲,將湯碗重重的擱在几案上:“你青天白日的胡說什麼?”
諸葛大姐嚇得打了個冷戰,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沒,沒有嗎?”滿心的喜悅頓時化爲了烏有。
“哼,難道你想私下裡和你母親家兄弟通信嗎?叔父的遺命,你不記得了嗎?”蒯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質問道。
諸葛大姐臉色發青,手裡的帕子都快絞成條了,胸脯劇烈的起伏着:“你也知道他們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還以爲老爺的官越做越大,早就不記得我還有兩個兄弟了呢。”說罷,她毅然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她猛的停下來,望着門外,冷冷的說道,“蒯越已經死了!他的骨頭早就化成了一堆爛泥。諸葛家得罪你了嗎?孔明是刨了你們蒯家的祖墳,還是一把火燒了你們蒯家的祖屋?我爲什麼不能和我的弟弟們通信?難道要因爲一句死人的話讓我們姐弟這一世都斷了來往嗎?”
“你!你不要忘了你是蒯家婦!”蒯棋呼的站起來,指着她的背影,氣得渾身簌簌發抖。
諸葛大姐怔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無論蒯棋摟着哪個小妾夜夜笙歌,諸葛大姐都一反常態,不聞不問。這幾年來,先是蒯越三番兩次的挑她的錯,然後就是蒯棋動不動就撂臉子、納妾,她受夠了。如果不是看在一雙兒女的份上,再加上諸葛二姐死死勸着,她早就自請下堂了。
不知道爲什麼,每每從蒯棋那兒受了氣,她就會想起黃碩這個弟媳。她很後悔。她應該從一開始就象黃碩一樣的,至少活得痛快、硬氣。什麼最愛賢良淑德,全是男人用來哄女人的狗屁。
黃碩自然不知道太守府裡的男、女主人正在冷戰之中。事關幾百口人的生死,不可兒戲。蒯棋的態度讓她意識到了這會是一場堅攻持久戰。她頂着黃老爹的名頭在城郊買下一所空宅院。一行人暫且在房陵住了下來。
蒯虎一連盯了幾日的梢,發現黃碩他們整日裡忙着翻新房子搞建設,並沒有再派人和太守府接觸,便回府向蒯棋覆命。
蒯棋知道了,捋着鬍子蹲在書屋裡琢磨了大半天,突然問門外的侍者:“夫人呢?這些天都在做什麼?”真的很奇怪,外面的人擺出了落戶房陵的架式,而裡面的人卻莫名的安靜了下來。難道他們早就接上頭了嗎?
侍者回答道:“夫人和平常無異。明天就是初一了,夫人和以前一樣正在籌備去城外的真元觀上香。”
對於侍者來說,確實是沒什麼異象。自從諸葛亮出山之後,諸葛大姐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去道觀爲他求平安的。
可是,蒯棋心裡卻不是滋味。要是擱在以前,他一連十日不進主院,只怕諸葛大姐早就端着蔘湯巴巴的來噓寒問暖了。少年夫妻老來伴。這些年確實是虧待了老妻,可是,誰讓諸葛亮是她的親弟弟呢。瓜田李下的,叔父又逼得緊,他至少也要裝個態度吧。不過,他自問結髮夫妻的情分根本就沒變。唉,好不容易纔熬到自己當了家主。想了想,他還是決定再等等,靜觀其變。
同時,龍十也悄悄的潛了回去,告訴黃碩:“會長,太守夫人明天會去真元觀上香。”
第二天一大早,蒯棋終於踱進了主院。輾轉反側了一晚,他決定妥協了——今天丟下公務,陪老妻去上香。老妻那人真的要是擰起來了,那是非常麻煩滴。
不想,院子裡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灑掃的婆子舞着大掃帚在打掃庭院。見了他,連忙丟下大掃帚,疾步迎了上來行禮:“老爺。”
蒯棋心裡暗叫不好,連忙問灑掃的婆子:“夫人呢?”
兩個婆子異口同聲的低着頭回答道:“夫人天剛亮就去上香了。”
居然晚來一步。蒯棋惆悵不已,負着手遛噠着進了正屋。就象他以前來過的時候一樣,屋子裡收拾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
在几案前跪坐下來,指尖從冰冷的小紫銅香爐上輕輕滑過,蒯棋突然有了一種無力感。原來,她真的與平常無異,哪怕是他一連十餘日都不曾進她的房門。
真元觀內,諸葛大姐一邊虔誠的親手把長明燈裡添滿香油,一邊嘴裡碎碎有詞:“滿堂的神靈保佑,保佑孔明逢凶化吉,長命百歲。”
看着長明燈裡桔紅色的火苗跳躍,她輕聲詢問道:“道長,真的會心誠則靈嗎?”爲什麼她求了這麼多年,孔明都不曾來看望過自己?
笑眯眯的侍立在一旁的中年坤道笑道:“無量壽佛,夫人的虔誠必然能感動神靈。不如去殿前求支籤,神明自有示下。”
諸葛大姐正有此意,便跟着這個坤道去求了一支籤。一指寬的黃綠色竹片上只寫了“壬癸”二字。
諸葛大姐拿着籤轉身朝門口常設的那個解籤臺望去。那個一年四季坐在几案後面的老坤道竟不在!
中年坤道笑道:“青葉道長可能是在後殿制符。今天是初一,前來求符的善信會很多。夫人稍等片刻,興許道長就出來了。”
諸葛大姐看了看天色,心裡有些着急。等會兒,觀裡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了。
“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話,貧道願意爲夫人引路。”中年坤道很善解人意滴。
諸葛大姐聞言喜上眉梢,連忙躬身謝過她。
因爲諸葛大姐是這所道觀的常客,對觀裡的情況還算了解,所以,她二話不說便吩咐貼身的兩名侍女留在前殿等候,自己隻身跟着中年坤道繞過神壇進了後殿。
穿過一條甬巷和一道垂花門,中年坤道指着兩棵足有一人合抱的楊樹後面的房間說道:“夫人,青葉道長就在前面的偏殿裡。”
再次謝過中年坤道,諸葛大姐拿着籤徑直走了過去。
中年坤道很貼心的替她守門。一般貴婦人解籤問事的時候,是最討厭旁人打攪的。
門是大開着的。神像披着大紅的錦緞,神臺上擺滿了長明燈,火苗跳躍,香菸繚繞,屋子裡瀰漫着濃濃的檀香味。諸葛大姐在神像前就着蒲團虔誠的行了三次跪拜禮,這纔拿着籤四處張望。
果然,一名穿着月白色道袍、頭戴五彩蓮花道冠的年輕坤道正站在神像後側的角落裡,背對着她揮筆疾書。几案上攤滿了新鮮出爐的平安符。
她不是青葉道長!諸葛大姐走到她身後,輕聲問道:“請問道長,您知道青葉道長去哪裡了嗎?”
年輕坤道灑脫的把手裡的硃砂筆扔進筆筒裡,轉過身來,笑嘻嘻的說道:“貧道最會解簽了。夫人有什麼疑惑,不妨問貧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