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偉呆着臉不做聲,綿霞知道求他無用,忙又在地上膝行幾步,爬到柳如是身邊,叩首哀哭,只求道:“王妃,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家貧,一時抵受不住誘惑至有此事,其實並不敢心向着外臣,求王妃念在我一向經心服侍,饒我這一回。”
柳如是低頭一嘆,眼圈又是發紅。她一向就是心軟,此時肚裡有了孩兒,更加的不欲與人生氣。若不是綿霞適才虛言狡辯不肯認罪,只怕訓斥幾句也就完了。此時見她如此,卻又令她當真難過。轉頭往張偉一看,見他面無表情,並不做聲。柳如是與他在一起多年,知道這是他殺人前的表情,心中一戰,想要幫着說幾句話,一開口,卻偏說道:“這事情我也迴護你不得,如何發作,還是由漢王作主。”
說罷起身,長嘆道:“天作孽,猶可活;自做孽,不可活矣。”
又向張偉言道:“此事我知道你必定有了章程,不說別的。只吩你別牽連太廣,有傷天和。不爲別的,只當爲咱們的孩兒祈福吧。”
張偉向她略一點頭,示意知道。見着柳如是帶着衆宮女侍從出門而去。方又到臥榻之上坐下,向綿霞從容問道:“你原本是貧家女兒,是麼?”
他雖是語氣平淡,卻帶着一股令人顫慄的威壓,不但是首當其衝的綿霞,便是留在殿內的其餘人等,也是頗覺心驚。
那綿霞伏首趴伏於地,顫聲道:“是,奴婢原本是南京城內的寒門小戶出身。與內史館的諸位姐姐無法相比。幸得漢王愛重,讓奴婢爲一局尚書,領着五品官員的俸祿,奴婢全家上下無不感漢王的深恩厚德……”
張偉打斷她的頌聖話語,又溫言問道:“你自從入宮來,缺了銀子使麼?”
“嗯?”
“回漢王,奴婢入宮一年多,領取的俸祿足夠全家上下的衣食。”
“嘿!竟是如此麼?那爲何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爲了幾個錢,連全家大小的性命也不要了麼?”
那綿霞奏對到此時,已知性命難保。索性橫了心,擡起頭來,盯着張偉雙眼,絲毫不肯避讓,見張偉說到此處,不但不懼,反而格格一笑,譏刺張偉道:“漢王,你自然不在意錢財,視金銀如糞土了!現下你只有江南,實則大家都知你志在天下,這全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你漢王的,你要錢做什麼?”
張偉見此情形,到也不怒,心中竟隱隱覺得有趣。端起柳如是喝過的殘茶啜上一口潤喉,舒適的一咂嘴,方又笑道:“這話說的有趣。只要是人,有不貪圖錢財的麼?神宗皇帝之時,統天下他派了多少礦監稅監?打滿人時,戶部請發內帑,他勒掯着不給,難道那會子天下不是他的?”
說到此處,竟覺得上了這小丫頭的當,忙正容道:“所以他落了個身後罵名!銀錢這東西,就得用在該用的地方。不然,睡上面打滾麼?你綿霞就是因手伸的太長,妄圖不該有的富貴,致有今日之禍!”
綿霞冷笑道:“漢王也知道人都愛銀子,那便對了。我家原本也只是尋常人家,甚至飢一頓飽一頓的苦捱,好容易女兒送到這深宮中來,雖說漢王說二十五歲放出。前明的時候哪一朝不是這麼說?又有幾個放出來的!苦慣了的人,自然想辦法多賺些。”
見張偉要說話,她急忙又接着說道:“王妃說我收受外臣賄賂,這到並不是實情。那傳話夾帶的,原是我的三姑,讓我說小意私話的,卻是姑父。再有,他的土地原就有我家的一份,都是我辛苦賺得的銀子拿了出去買地。咱們原都是老實本份人家,汗珠子摔八瓣賺的錢買地生髮,漢王你憑什麼讓咱們以低價出租給那些沒本事的人?”
張偉沉着臉道:“喔?沒本事?那你說那些佃戶合該餓死?!”
綿霞亢聲道:“沒說讓他們餓死!只是憑什麼佃戶拿大頭,田主到拿小頭?這是哪一朝的王法?他們若是肯勤儉度日,朝廷田賦收的又低,咱們江南的土地收成都好,憑什麼不能積攢出土地來!漢王,你就是心太慈,太向着那些窮人。我家也是窮人出身,難不成不怪自已,不憑着本事生髮,就想着掠別人的錢來過好日子麼。若真是這樣,餓死也真是活該!”
她與張偉你一言我一語的折辯,意是絲毫不懼。看她利齒如刀,神色潑辣,各人連同張偉在內,均想:這女子風骨竟是如此硬挺,若是個男人家,還不知怎樣。
張偉心裡一陣陣心煩,仍不住站將起來,在殿內負手急行。殿內紅燭被他帶的搖弋不定,燭光閃爍,這偏殿內站內的上下人等神色均是陰晴不定,張偉一一看去,竟覺得人人可疑,個個難信。又想起這件事在京畿一帶所行甚難,統江南的田主不過是因爲威壓之下勉強減租,如今回頭想來,此事行的確是太過孟浪操切,急於求成了。
因咬着牙笑道:“此事原本是我體釁窮苦人家而行的善政,卻不料統天下的人都說不妥。也罷,自此往後,政府不干涉這種事情。由田主和佃戶自已決定。”
說罷扭頭看看四周,見那些有職份牌名的宮中女官都面有喜色,料來也是有地人家。聽得張偉如此決斷,都是難掩心中快意,有那城府機心略差一點的,更是滿臉帶笑,只差笑出聲來。
張偉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實在是沒法子的事。那李狗兒與田主鬥毆,何嘗不是因租約一事?如今看來,政府幹涉民間自主的經濟運營,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
“治大國若烹小鮮,張偉,你要慎之再慎啊!”
在心裡再次警告自已過後,張偉低頭向跪在地上的綿霞道:“你是活不成了。不論如何,與宮外私相交結,傳遞消息小話,在王妃面前撞木鐘,在宮內興風作浪,需留你不得!”
見她極是害怕,渾身顫抖,卻是不肯再求他饒命。張偉心中確是不忍,但也知此事斷不能就這麼算了,後宮沒有法度,只怕連他與柳如是的私房話都能傳將出去,那如何得了?
頓足道:“你的家人我不會爲難,再命人報一個意外身亡,不將你明正典刑就是。”
綿霞不再說話,只是兩眼含淚,又向張偉連嗑了幾個頭,站起身來,便隨着一衆粗使僕婦出去。
此事交辦之後,張偉心中極是不安。這一夜並沒有留在坤寧宮內留宿,而是回到乾清宮大殿之內,又批斷了幾個奏摺。到了半夜時分,方纔勉強睡着。
到了第二日天明,張偉早早起身,用青鹽擦了口,洗漱完畢,便立時向在殿門處侍候的中年僕婦令道:“到宮門處傳命,讓外朝侍衛即刻出宮,傳召何斌、陳永華、施琅進宮,在文華殿召對。”
見她領命而去,張偉又將昨日內閣轉呈的各地奏章一一批完,交給內史女官覈對完畢,命人送還內閣。待天色大亮,各處宮門都已打開,方纔帶着一衆侍從出乾清門,直奔文華殿而去。行至半途,正遇着趕來侍候的王柱子,張偉朝上臉上一望,見王柱子微微點頭,便知道綿霞的事已經辦妥。當下也不理會,擡起腳仍是往文華殿方向直走,到弄的那些儀仗護衛們慌亂不堪,手忙腳亂方纔跟上。
待到殿門之外,略一住腳,透過雕花縷空的木窗往內一看,只見何斌等人都是呆坐不語,何斌只捧茶靜坐,面色從容;吳遂仲臉孔微微帶笑,意態閒適;只施琅稍嫌不安,將頭扭來扭去,四處張望。
張偉怕被他看到,忙退後一步,用雙手將殿門推開,長聲笑道:“怎地?你們都沒睡足麼,一個個面如沉水,出了什麼大事了?”
自何斌而始,三人都站起身來,何斌先向他笑道:“能有什麼大事,不過是沒有睡足罷了。你這會子纔出來,卻早早兒傳我們來。志華,現下你是漢王了,就這麼着頤指氣使的?”
張偉乃是心裡不樂,後來批閱奏摺耽擱功夫,一時間竟混忘了。聽得何斌埋怨,卻是不肯明說,只笑道:“說起這事來,我心裡就不是滋味。此事卻也與咱們今日議題有關。”
三人聽他如此一說,便知道這話內別有文章,各人都是心智深沉人物,哪肯先行問他。只都微微一笑,各自坐定,只待他說話。
待聽他說完,施琅於政務上素來不肯用心,只守定了武人不問文事的宗旨,是故雖見張偉兀自發氣,卻只是不肯做聲。吳遂仲原欲開口,卻知道何斌必定要先說話,是以默而不言,只等着他先說話,自已再來拾遺補闕。
何斌卻不理會這兩人肚裡的彎彎腸子,自已思索已畢,便吐氣開聲,說道:“這事情,原也是佃戶不對。雖非主僕,到底也有個尊卑上下。不過,判絞太重,改爲流刑即可。志華,你怎麼能這麼批了了事?”
他是閩省商人,早年在海上行走私貿易之事,於省內並無半畝土地。是以到並不擔心他以私廢公。再者他當初與張偉到得臺灣,說起來全省的土地傢俬都是他與張偉共有,兩人事業越來越大,何斌往官中不知道賠了多少,現下賺的一個內閣大臣並戶部尚書一職。現下江南試行民爵,何斌身爲上位大臣卻並無授爵,張偉私下裡早有關照,待到了將來,他何某人跑不了一個公爵的位份。有這麼些功勞情份,再加上他乃是赴臺舊人,尊榮之極,是以無論何事,總歸是秉持公義,只憑着自已的公心說話。無論是對某一派的臣僚,還是對張偉本人,都從不肯敷衍了事,久而久之,此人雖不肯結派攬權,論起聲威,卻是遠在內閣首輔吳遂仲之上了。
張偉待他說完,正要點頭稱是,卻聽得吳遂仲笑道:“殺人無論怎麼說,都不是件好事。唐太宗一年只勾決二十九人被引爲千古佳話,這就是例。然則話說回來,所有的法官推官都道此人按律當死,並無可赦之處,漢王不過尊重部臣,依律執行罷了。難道與所有的部臣士大夫都鬧生份,將部議見一次駁一次,纔算妥帖?”
何斌聽了氣極,不怒反笑,向吳遂仲道:“前番漢王有命,在畿輔實行減租,偏你不肯應命,唆使着屬下一個個跳出來反對。現下又是如此,你到底是何意?”
吳遂仲卻是不急,只笑道:“廷斌兄,你在內地並無土地,不知道其中利害。我與你也說不通,只和漢王說話!”
又沉聲向張偉道:“漢王,若是疑我沒有公義,只存私意,那我自然不敢再講。然則我吳遂仲雖然身爲文臣之首,俸祿極厚,卻是不肯在江南置一畝土地,漢王若是不信,可派都察院陳永華去查,我若所言是虛,以頭頂首級相謝!”
張偉呆着臉道:“一事歸一事,不必扯到其他。你的人品我信的過!”
“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漢王給內閣詔諭,停規定田租一事。此事由政府來做,原就不適合。既然官員們和鄉紳都反對,白白惹出這麼此事端來,我以爲漢王行此事原意雖好,卻是操之過急。這些事乃是動了江南根本,此時北方強敵猶在,怎能如此得罪全天下的士大夫?”
他原以爲張偉必定要對他的話進行駁斥,是以又準備了一肚皮的話準備回覆,豈料他剛一說完,就聽得張偉點頭道:“這話說的很是,就這麼辦。一會你下去,立時草詔,就說我因慮及江南貧民生計,是以如此行事,既然出了佃戶因田租毆打田主一事,此事暫停。田租當收多少,由田主與佃戶自行決定。”
吳遂仲聞言大喜,忙起身一躬,笑道:“漢王如此,則萬事無憂矣。”
張偉伸出一根手指,向他令道:“只是有一條,佃戶打田主是不對,田主仗勢欺人,也是不成。詔諭裡一定要再三言明,我張偉治下,決不允許豪門富戶有欺男霸女的事!”
“這是自然,國家自有法律,任是誰也不能如此。”
見何斌臉上有不悅之色,張偉向他笑道:“這事情暫且不再理會。土地兼併一事自封建之後就沒有停過,歷朝歷代都沒有什麼好辦法。我心裡到有計較,可以解決此事,然則現在提起仍嫌太早,待過上幾年,咱們再行此事!”
又向他道:“廷斌兄,我決定對江北用兵!四川那邊也要即期攻下成都,殄滅張獻忠。江北一戰,由文瑨領兵過江!廷斌兄,咱們現下有這麼多的白銀儲備,江南政局穩定,不能再坐視着北方糜爛,只等着皇太極先行入關了。我要先行動手,讓他沉不住氣,到時候再看他如何行事。”
扭頭向面露興奮之色的施琅道:“尊候,你不需直接帶兵打仗,只需提調水師,準備兵馬,重回皮島,相機奪回旅順,襲擾皇太極的後方,不能使他帶着全師入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