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朱橚的哭求,馬皇后一時有些恍惚,她彷彿回到了過去,大小謝氏姐妹花抱着她的腿,哭得梨花帶雨,“夫人,我們父親對主公向來忠心耿耿,不可能做出謀逆之事,求夫人開恩,給父親一個當面辯駁的機會,莫要滅謝家滿門啊!”
這對姐妹花有吳中雙壁的美稱,大謝氏是馬皇后的侄兒媳婦,小謝氏是大將徐達的妻子,兩個傾世紅顏一慟,仍是石頭心腸也會被哭軟了。
但馬皇后的立場必須和丈夫一致,她平靜的勸道:“謝再興謀反案,鐵證如山,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王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如果主公不懲戒謝家,如何向鸞知府的子女交代?可憐一雙兒女,一夜間淪爲孤兒。”
“你們都是謝家嫁出去的女兒,罪不及出嫁女,以後好好的相夫教子,方是爲人婦的道理……”
任憑大小謝氏如何苦求,馬皇后都不爲所動。
一個月後小謝氏遇刺身亡。大謝氏又來找馬皇后哭求,求她幫忙尋找失蹤的徐妙儀。
三個月後,爆出了朱文正謀反案,而這一次,大謝氏靜靜的陪在被幽禁的丈夫身邊,沒來求馬皇后。
直到朱文正被圈禁而死,大謝氏病重,馬皇后去探望這位侄兒媳婦。
臨終前的大謝氏就像即將凋零的花朵,枯瘦乾癟,似乎要被棉被壓垮了,她囁喏片刻,還是將求情的話嚥下去。
哀莫大於心死。
看着大謝氏欲言又止的樣子,馬皇后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悶拳,眼睛一陣酸澀,“侄兒媳婦,你有什麼交代的嗎?”
大謝氏用盡全身力氣,吐出四個字,“稚子無辜。”
馬皇后說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鐵柱的。”
大謝氏瞪大眼睛,劇烈喘息片刻,艱難的說道:“還有……鳳兒。”
馬皇后說道:“皇上和徐大將軍都不會放棄尋找她的下落,如果有天真的找到了,我也會對她好好的。”
大謝氏死了,死不瞑目,漸漸散開的瞳孔,滿是嘲諷和不甘。
馬皇后親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馬皇后陡然站起來,說道:“我要見皇上,善圍,想法子拖一拖朱守謙那邊。”
胡善圍心中大喜,說道:“是。”
朱橚慌忙問道:“母后,那我四哥怎麼辦?”
馬皇后嘆道:“傻孩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救得一個十萬火急的,另一個我會另想法子撈回來。”
清冷的宮殿中。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送郡王上路。”老太監指使手下的一個小內侍。
小內侍手捧着一個剔紅茶盤,茶盤上擺着一壺鴆酒,一個竹根雕琢的杯子。
據說是防着賜死的人摔破杯子,撒潑鬧着不肯死,所以將瓷杯換成了竹杯,怎麼摔都摔不破。
靖江王朱守謙自知大限已到,這一天他已經夢到過無數次了,他對着父母陵墓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平靜的說道:“爹,娘,兒子要和你們團圓了。”
小內侍端起酒壺,往竹杯裡倒酒,眼睛的餘光卻看着窗外。
壺口的鴆酒形成一條細線,緩緩傾注在杯子裡。
老太監不耐煩的催促道:“磨磨蹭蹭,倒一杯酒都那麼慢,咱家聽得都快尿出來了!”
此時才倒一半,小內侍乾脆停下來,擦着額頭的冷汗說道:“公公,奴婢進宮當差不到兩年,頭一回幹這種賜死的活計,害怕。公公且容奴婢先緩一緩,待會送郡王上路。”
老太監說道:“怕什麼?咱們是奉皇上口諭辦事,別說賜死一個郡王,就是賜死親王,咱們也要照做,快點,咱家趕着回去覆命。”
小內侍陪笑道:“公公說的極是,奴婢想岔了,沒什麼好怕的。只是——公公,您看皇上的口諭是賜死郡王,又沒說非要在某個時辰之前送郡王上路,奴婢覺得先等一等,萬一有什麼變故,人死不能復生,咱們這些螻蟻般的小人物,實在擔待不起啊。”
老太監覺得有點道理,小內侍趕緊殷勤的給老太監捧上一杯茶,去了外頭和守門的侍衛低聲說道:“善圍姐姐那邊有沒有消息?你快告訴她有事趕緊做,公公那邊拖不了多久了。”
侍衛點頭說道:“已經派人把這地方告訴她了,你儘量往後拖一拖。”
小內侍回去伺候茶水點心,再香的茶續過兩道熱水,都會沒了滋味,老太監將茶杯一擱,“好了,時候不早,動手吧。”
小內侍往火盆裡添炭,突然捂着手指頭說道:“哎喲,奴婢的手燙了一串燎泡,奴婢去包紮一下,馬上回來。”
老太監擺擺手,“罷了罷了,你們這個小猴子討打賞的時候比誰都精明,真正做事就扮作縮頭烏龜,就這種德行,啥時候才能混出頭,咱家親自來。”
老太監提起酒壺,小內侍趕緊攔道:“公公,這——”
“起開!”老太監一腳將小內侍踹開了,“耽誤了時辰,你我人頭不保!”
老太監將鴆酒端到裡間,對朱守謙笑呵呵的說道:“郡王,皇上開恩,賜鴆酒一杯,讓郡王體體面面的走,留個全屍,希望郡王感激皇上的恩德,切莫推脫掙扎,逼咱家強灌,那就辜負皇上的恩典了。郡王向來是個爽快人,想必死也要死的痛快體面,您說是不是?”
朱守謙接過酒杯,懶得看老太監面目可憎的嘴臉,正待一飲而盡,小內侍突然衝過來,打翻了酒杯。
鴆酒撒了一地,竹根酒杯骨碌碌在地板上打着滾。
“王景弘!抗旨不尊,你想造反嗎?”老太監大怒,扇了小內侍一耳光。
這個叫做王景弘的小內侍顧不住捂臉,撿起地上的杯子解釋道:“公公,奴婢是怕這鴆酒倒出一半涼的太久,藥性恐怕失靈了,不敢給郡主喝。奴婢這就洗洗杯子,重新倒一杯。”
“不用!”老太監囫圇個將酒壺遞給朱守謙,“郡王湊合湊合喝了吧,反正都要上路。”
朱守謙接過酒壺,一個風也似的人影闖了進來,打翻了酒壺,這個酒壺是青花瓷燒製的,可不想竹杯那麼抗摔,落在地板上,立刻粉身碎骨。
“大膽!”老太監正要爆發,兩個侍衛一左一右裹挾住了他,喝道:“休得對胡掌記無禮!”
胡善圍見朱守謙無事,鬆了一口氣,說道:“皇上有旨,送靖江王朱守謙赴桂林就藩,無旨不得進京。”
老太監目瞪口呆,“可……可皇上口諭是賜死靖江王。”
胡善圍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假傳聖旨!來人,送他上路。”
一條白綾,一根房樑,老太監伸長了脖子瞎撲騰,房樑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門外小內侍王景弘聽着聲響很快變小,消失,嚇得如雪人般僵在原地。
胡善圍緊了緊身上的狐裘,對侍衛說道:“好了,去收屍吧。”
王景弘追了上去,低聲問道:“善圍姐姐,以後我若是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明明是皇上改變了主意,那個老太監沒有錯。”
胡善圍說道:“你要記住,帝后永遠不會錯,錯的都是辦事的人。”
王景弘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凌晨,周王朱橚拖着疲倦的腳步回到百草堂藥鋪,和徐妙儀說了朱棣和朱守謙的結果,一人貶爲庶人,一人立刻就藩,這輩子都不可能回到京城。
朱橚嘆道:“……父皇氣得砸爛了半個御書房,我們誰都不敢進去,就聽見裡頭父皇母后激烈的爭吵,母后出來時眼睛都哭腫了,額頭上還有血,這樣的結果雖不算好,但母后已經盡力,所以四哥他——誰都無能爲力。”
徐妙儀一整夜都如火上烤着般的焦灼,聽到這個結果,她的眼神發直,緊緊的握着劍柄,“我要殺了李善長!我一定要殺了他!”
朱橚心頭一股無名火衝來,對着徐妙儀狂吼道:“夠了!這個時候還想着復仇!我四哥怎麼辦啊?父皇將他從宗室除名,他從此一無所有!都是你害的,要不是遇見你,他早就娶妻生子,享受着燕王的尊榮終老。”
徐妙儀一愣。
朱橚頓了頓,低頭說道:“對不起,我失態了。四哥若知道我這樣罵你,定不饒我。”
徐妙儀說道:“你說沒錯,是我害了他。”
朱橚說道:“上一輩人恩怨,孰是孰非,我並不清楚,也改變不了結果。可是你和四哥……你們兩個以後該怎麼辦呢?難道相愛的人都不能相守麼?”
同命相憐,朱橚其實在感嘆自己和王音奴。
徐妙儀目光一凜,“誰說不能相守?我愛的是他,管他是親王還是邊關小卒。”
徐妙儀跑出門去,朱橚叫道:“你要去哪裡?”
徐妙儀回頭說道:“去找他,我知道,他在等我。”
臘月的凌晨,空氣都似乎被凍住了,每一口呼吸都很困難,像是吸進去了一塊塊寒冰,在鼻腔和咽喉持續的溫暖下才能勉強下嚥。
徐妙儀心中燃着一團火,無懼嚴寒,往魏國公府瞻園方向走去,朱橚只是說朱棣被髮配去了邊關,具體在什麼位置,他一個不問世事的閒散王爺是不知道的。
倒是終日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二哥徐增壽的狐朋狗友衆多,從世家子弟到街頭混混都能稱兄道弟,他有本事打聽出朱棣的下落。
街角擺着一個餛飩擔子,明教長老狐蹤對着她點點頭,“想知道燕王的下落嗎?跟我來。”
徐妙儀跟着狐蹤繞過兩個巷子口,坐上一輛馬車出城,在一處田莊停下,剛剛下車,就見義父道衍禪師騎馬奔來。
道衍大聲叫道:“不要信他!”
作者有話要說: 鄭和,王景弘,還有候顯,這三個太監是下西洋的黃金三人組,也都是judy的心腹。
候顯還是藏族人呢,很會搞外交。Judy手下還有一個叫做亦失哈的女真人太監,也是各種功勳,
話說judy和朱元璋很像,都不被文人牽制,文人不聽話,各種作,以期待君王讓步,但朱元璋父子不買賬,隨便你們作,你們不肯幹,我就提拔有本事的人。
朱元璋是重用和尚道士,因此出了道衍這種黑衣宰相的人物。
judy則是重用有才華的太監,永樂朝有十幾個太監分別在航海,外交,築城,水利等領域大放異彩,爲永樂盛世獻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