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儼拋給了徐妙儀一個無解的難題,無論她怎麼選擇都是錯的,都會失去一些她最珍視的東西。
如果選擇無視,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嫁給了朱棣,依然和胡善圍親如姐妹,她就不是真正的徐妙儀了。
如果選擇刨根問底,她和朱棣此生必然無緣、和胡善圍從此生分,和以前一樣當一個孤家寡人,孤獨的舔舐着傷口前行。
原本以爲朱棣會和她攜手走過下半生,可到最後,朱棣只是她人生中的過客而已……
宵禁的金陵城雪落無聲,兩人共乘一騎到了百和堂後院,朱棣扶着徐妙儀下馬,到了房門口,徐妙儀脫下紫貂大氅,披在朱棣身上,“外面冷,路面也結冰了,一路小心。”
徐妙儀正欲推門,朱棣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有心事。”
此時說沒有是欲蓋彌彰,騙不了朱棣。徐妙儀勉強笑了笑,“是啊,一想到離真相只差一步了,心有不甘。”
朱棣說道:“錦衣衛帶走了黃儼,還連夜抄了他的宅邸,說不定能有所得,不要太心急了。”
徐妙儀說道:“是啊,我已經走了九十步,前方還有十步,此時萬萬不能亂了陣腳。你趕緊回府吧,時候不早了。”
“不是這件事,你好像在逃避些什麼。”朱棣說道:“我不會逼你說的,我就在這裡等,你想明白了,隨時可以找我——你永遠不是一個人。”
徐妙儀點點頭,抽回了手腕,“好,我知道了。”
徐妙儀進屋,逃也似的關上門,仰面倒在牀上,酒勁上頭,腦子裡如一羣蜜蜂飛舞。
她閉上眼睛,暗想醉酒真好啊,不用去想這些頭疼的問題……
徐妙儀睜開眼睛時,外面的光亮已經透過窗戶探了進來,宿醉醒來,腦袋就像捱了一悶棍似的發木,舌頭則像是被砂紙磨過似的,她猛灌了半壺冷透的茶水,頭腦逐漸清醒。
可清醒過後,各種問題接踵而來,鑽進她的腦袋,一根根如鋒利如刀劍、如巨斧,砍得她的心鮮血淋漓。
還不如醉着呢!
徐妙儀捉摸着去廚房地窖搬一罈子酒,推開房門,才發現天其實還黑着,堆積的大雪已經有饅頭那麼厚了,方纔射進窗戶的光亮其實只是雪光而已。
醉眼惺忪時,徐妙儀看見房門口屹立着一個胖大的雪人,心想:咦,是誰大半夜的起來堆雪人,真是童心未泯啊。
咯吱!
徐妙儀一腳踏進了雪地裡,鬆軟的白雪立刻淹沒了她的腳背,方方正正的院落裡,大雪紛飛,沒有一個腳印,從屋頂到井口,白雪都是一樣的厚薄——既然如此,那個雪人是怎麼堆起來的?
徐妙儀轉身細看,雪人堆的十分逼真,眉眼輪廓甚至和朱棣有八分相似,徐妙儀以爲自己宿醉未醒,做夢呢,揉了揉眼睛,走近過去細看,雪人的眼珠子居然還能轉動!
徐妙儀踉蹌的連退兩步,而後快步走近,那裡是什麼雪人,分明是站在房門口靜默了幾乎整夜的朱棣!
“你怎麼還沒走?”話剛說完,徐妙儀狠狠的鄙視了自己,這是什麼傻話啊!
表情已經被凍呆滯了,朱棣說道:“我說過了,你永遠不是一個人,我就在這裡等,你想明白了,隨時可以找我。”
朱棣披着紫貂大氅,戴着兜帽,大雪落在貂毛上,黑紫色的毛皮變成了白色,乍看上去真像雪人。胡茬從下巴鑽出來,淺青色的一片,連帶着濃密的劍眉和睫毛上都染了白霜,臉都凍硬了,和雪人一樣冰冷。
唯有一雙眼睛是柔柔的,暖暖的,好像夏日夕陽下的池塘,斂住了陽光最後的溫暖,揉碎了,攪拌進澄澈的池水中,整夜都是暖的。
徐妙儀的靈魂被吸進了這個池塘,放棄掙扎,心甘情願的溺死在裡面。
她拉過朱棣冰冷的雙手,在脣邊呵着熱氣,然而杯水車薪,十個手指就像屋檐垂下的冰溜子似的,她乾脆將他的手捂在了棉衣下的胸口。
一抹緋紅出現在朱棣的雙頰,這張臉總算不像冰塊了。徐妙儀踮起腳尖吻過去,他的額頭,鼻樑,下巴紛紛融化在她的熱吻中,薄薄如刀鋒般凍得青紫的脣也有了血色,軟彈的不像話,令人沉迷。
脣邊嚐到一股溫熱的苦澀,朱棣緩緩推開徐妙儀,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還哭,委屈什麼?明明做錯的不是我。”
徐妙儀含笑不語,淚水流的更兇了。
朱棣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應該清楚,我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向來伶牙俐齒的徐妙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待心緒平靜下來,徐妙儀說道:“朱棣,你是否還記得以前的永安郡主……”
皇宮,御書房。
在錦衣衛的嚴密監視下,毛驤終於將黃儼送給朱守謙的“栽贓謀反證據”中途攔截了,龍袍連同繡孃的證詞秘密送到宮中,呈給洪武帝。
洪武帝打開包袱,精緻的緙絲龍袍依然閃亮如新,金線在雪光下耀眼奪目,“警告徐妙儀,此事切莫讓靖江王知道。”
毛驤說道:“屬下遵命。”
洪武帝面無表情的問道:“你不問問朕,黃儼所謂栽贓陷害是真是假?”
那一年毛驤官職不顯,尚無資格參加如此機密之事,毛驤說道:“黃儼吃裡扒外,辜負皇上的信任,此等逆賊,不可相信。標下審問了一整晚,筋骨具斷,依然不肯招供。”
洪武帝沉默片刻,說道:“他有血脈後人捏在幕後主使手心裡,朕也爲人父母,爲了子女打算,有些人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做下任何事情。留他一條活命,慢慢的磨吧。”
“是,皇上。”毛驤退下。
偌大的御書房只留洪武帝一人,他向來簡樸,不喜焚香,屋裡只擺着兩盆馬皇后親手培植的水仙花,水仙的清香在炭盆的燻烤下更加芬芳。洪武帝卻從香氣裡聞到了一股血腥,看着熟悉的龍袍,往事在腦海中浮起,他臉色蒼白如紙,喃喃道:“連黃儼都不可靠,朕能相信誰……”
昨晚的一場雪,宣告這冬天強勢歸來。今日早朝時,大臣們大多歌功頌德,說類似瑞雪兆豐年的吉利話,洪武帝高高在上坐在龍椅上,不知怎麼又犯了頭疼病,好像有人用斧頭劈開了頭顱。
洪武帝疼得扶額而坐,耳朵嗡嗡的,一時間聽不清朝臣們的話了,恍惚中,他看見昔日階下高矮胖
瘦的朝臣們突然都消失了,只有一個面目熟悉的青年人!
此人身形高大,氣質優雅,有讀書人的矜貴驕傲,也有武將的英明神武,他穿着象徵親王的大紅朝服,頭戴金色五樑冠,手捧着象牙笏板,笑眯眯的拜了一拜,“叔父,別來無恙。”
洪武帝臉色肅然,“文正,你已經死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正是洪武帝的親侄兒、朱守謙的父親,朱文正。
飯是別人家的香,兒子都是自家的好。
饒是洪武帝這種護短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鳳陽老朱家這些後人,朱文正這個侄兒最爲出衆,好像佔據了老朱家所有的靈氣。
他的那些兒子們,個個都不如朱文正,和這個文武全才的侄兒相比,老大太子朱標迂腐懦弱、老二秦王朱樉莽撞糊塗、老三晉王朱外秀內亂、老四燕王朱棣冷硬死倔,不知變通、老五……唉就別提老五了,朱橚是個醫學天才,投錯胎到了帝王家,政治謀略一塌糊塗!
作爲皇族,朱文正生的風流倜儻,文能和江南名士詩歌問答,武能上戰場殺敵,以弱勝強,洪都保衛戰,朱文正以不到十萬的守軍對抗陳友諒六十萬大軍,一戰成名天下聞。
可朱文正雖好的不能再好了,但不是他親生的。
朱文正永遠停留在當年風華正茂的模樣,“叔父,侄兒記掛守謙這苦命的孩子,來看看他。”
洪武帝冷冷道:“侄兒媳婦走後,皇后親自將守謙抱到宮裡撫養,朕對他視同已出,一應待遇和親王相同,怎麼就苦命了?”
朱文正冷笑:“‘視同己出’?這個詞很熟悉啊,當年我在戰亂中投奔叔父時,您哭着抱着我,說一定會將我養大,視同己出。還哭說當年我爹爹爲了給叔父您留一口救命的糧食,把自己和妻子活活餓死了——”
“住口!”洪武帝勃然大怒,“我追封了你爹爲親王,做主爲你求娶大將之女爲妻,成全你一片癡心,還厚待你的兒子,封了郡王,你還想挾恩以報,不知滿足,難道要把朕的江山都讓給你嗎?”
朱文正淡淡道:“我一生光明磊落,並不是那種挾恩以報的小人。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現在想想,我真的錯了,我錯在不該太優秀,立下太大的功勞,使得叔父難以封賞,起了忌憚之心。”
“洪城保衛戰之後,我應該交出帥印,藉口養傷退出軍隊,帶着妻子兒子縱情于山水,而不是繼續留在軍隊討嫌。我當時被讚譽衝昏了頭腦,太傻太天真,以爲叔父真的待我如己出呢。”
洪武帝說道:“當時你的威望如日中天,甚至蓋過我了,有人私底下想把你推向儲位。那時候朕的兒子們還都不成氣候,朱標只是個青澀的小少年,五郎朱橚甚至還離不開奶孃……”
“朕別無選擇。你若登上我的位置,我的兒子們只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