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妙儀全身都浸在浴桶裡,熱水裡的幹玫瑰花瓣已經泡開了,散發着馥郁的芳香。給太子妃接生完畢,她身上滿是鮮血、羊水和臭汗,連發髻都亂了,這副模樣無法去見馬皇后,常槿就命宮人先給她沐浴更衣。
胡善圍借給她穿的衣裙都染了污穢,這種珍貴的衣料最不經洗滌搓揉,粘上血污就等於廢掉了。
姚妙儀正在可惜胡善圍的衣裙呢,一個老宮人進來了,身後跟着幾個擡着箱子的小宮女。
“這些都是皇后娘娘賞賜給醫女姚妙儀的東西,你們給她穿戴好再覲見,免得殿前失儀。”
嘩啦啦。姚妙儀從浴桶裡站起來,氤氳的水汽之下,身姿挺拔柔韌,猶如貝殼裡的珍珠般美好。
老宮人以前是見過吳中雙壁謝氏姐妹芳華的,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測。暗歎此女命苦,堂堂公侯門的千金大小姐,卻流落到了民間當醫女,真是造化弄人。
不過想想謝氏姐妹的悲慘遭遇,這個徐鳳至少還活的好好的,或許老天還是有憐憫之心……
馬皇后所賜,當然是名符其實的華服了。姚妙儀穿着銀紅織金瓔珞綢對襟大襖、貂鼠皮裙,耳掛明月璫,髮髻上有一對金鑲寶石累絲丹鳳含珠步搖簪。
妝成之後,常槿看着這樣的姚妙儀,氣質高華、柳眉含威,儼然一副將門虎女的模樣,不禁怔了怔。
“姚大夫……徐鳳,你真的不記得兒時的事情了嗎?”常槿說道:“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耍的,那時候我動不動就哭,你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做小湯包,一戳就流淚。”
姚妙儀小時候被父母萬分嬌寵,性子好強,也十分好動,和常槿這種小姑娘在一起玩耍時,向來是爭強好勝的霸道性子,常槿性格嬌弱,輸了爭不過了就好哭,姚妙儀取笑她是小湯包,碰不得。
“不記得了。”姚妙儀淡然說道:“我手裡並沒有什麼識別身份的信物,身上也沒有胎記等標記。常小姐別叫我徐鳳了,我不敢當的。”
此時馬皇后已經回宮了。姚妙儀在華服外面罩了一件火狐大氅,冒着風雪去坤寧宮覲見皇后。
雪大風疾,每行一步都十分艱難。姚妙儀將風帽扣到了鼻樑處,低頭看清路面就行。前方引路是太監黃儼,黃儼低聲和她聊天,“……初見你時,咱家在蘇州府捉拿魔教逆黨,當時差一點就唐突姚姑娘了,現在想起來,實在汗顏啊。”
姚妙儀趕緊說道:“黃公公是在執行公務,爲民除害,我並無怨恨之意。”
黃儼笑道:“姚姑娘真是深明大義啊,咱家佩服。其實當時咱家就看出來了,姑娘的人品相貌,醫術高明,將來絕非池中之物。如今太子妃母女平安,又得皇后娘娘的青睞,咱家果然沒看走眼。”
黃儼的話模棱兩可,不像常槿那樣直白的試探,真是一隻老狐狸。姚妙儀笑了笑,“太子妃和皇孫吉人自有天相,我不過是運氣罷了,公公過譽了。”
喲,這小丫頭片子還給我打太極呢。黃儼眼珠兒一轉,又說道:“姚姑娘真是人中龍鳳,自有老天庇佑,投胎到豪門之家,即使流落民間,也有道衍禪師這種高僧庇護。”
又在設套挖坑,姚妙儀說道:“義父和姚家人都對我很好,養以衣食,教以醫術,學得一門謀生的本事,亂世也好,盛世也罷,都能活下去。”
反正就是不提她和徐鳳的關聯。
姚妙儀就像一隻小刺蝟似的縮成一團,無處下嘴。黃儼心裡卻越來越堅定了內心的想法:這個姚妙儀,八成就是當年的徐鳳。身上流着謝家和徐家兩種彪悍血脈的女子,越是在困境中磋磨,就越能發出光亮。
如今勳貴家族那些將門之後,大多錦衣玉食里長大,個個倒是像從書香門第走出來弱不禁風的麪人兒,罕有徐鳳這樣的剛烈熱血了。
走過一個又一個迴廊,穿越一個又一個門牆,明黃的琉璃瓦,高大的牆院,隨處可見騰龍的紋飾,好像永遠都走不到坤寧宮似的。
彼時的姚妙儀還不知道,她將來會成爲這座宮殿的女主人。
第一次踏足皇宮,她冒着狂風暴雪、邁着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至尊之位前進,所有的障礙都被她踩在腳下,拋在腦後,仰望她挺直的背影,從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中,解讀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
姚妙儀走的渾身發熱,鼻尖都微微有些出汗時,坤寧宮終於到了。
宮人將她引到偏殿裡,說道:“皇后娘娘一夜未眠,剛纔用了一些飯食,睡着了,請姚姑娘在這裡等候。”
馬皇后和洪武帝經歷重重患難,落下一身傷病,昨晚太子妃難產,馬皇后在東宮熬了一整晚,回宮之後便覺體力不支,頭暈眼花,宮人們趕緊給馬皇后調了一副安神的湯藥,服侍着睡下。
其實姚妙儀也是徹夜沒閤眼,接生時又髒又累,精神還緊張,此刻坐在溫暖如春的殿內,羅漢牀上鋪着厚實的狼皮褥子,睏意上來,她也歪在引枕上睡着了。
面對一團亂麻似的困境,姚妙儀心寬似大海:反正已經這樣了,見招拆招吧。當年我毫無還手之力時都逃脫劫殺了,如今我有義父、明教、四皇子、五皇子、王寧等人當靠山,想要弄死我就更難了!
眼一閉,立刻入睡。
黃儼見了,有些哭笑不得,找了一牀薄被給她蓋上。
這一覺香甜的連夢都沒有。感覺到面前似乎有隻小動物似的,軟綿綿的,噴着潮乎乎的溼氣。
夢裡不知身是客。
姚妙儀還以爲在百和堂藥鋪了,她還沒睡夠呢,閉着眼睛往面前一撫,喃喃道:“秀兒,快把這臭貓趕走,又跳到我牀上了。”
百和堂養了一隻豹貓來驅趕老鼠,不過這隻貓有些邪性,正經的貓窩不住,經常往牀上蹦。
“大膽刁民!敢衝撞公主!”
一聲嬌喝下,姚妙儀猛然轉醒,忙掀開被子站起來。兩個小宮女簇擁着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少女杏眼,圓臉,濃眉,皮膚白嫩的就像早上吃的奶糕。
少女額頭上戴着白色貂子毛做的抹額,抹額上頭還綴着一顆碩大的粉紅色碧璽石,剛纔就是她俯身打量姚妙儀,湊的太近了,毛茸茸加上呼吸聲,讓姚妙儀誤以爲鋪子裡的豹貓。
這時黃儼急忙走過來解釋道:“這是懷慶公主。”
懷慶公主,洪武帝第六個女兒,穆貴妃孫氏所生,倍受寵愛。
“民女妙儀,見過懷慶公主。方纔民女失禮了,請公主責罰。”姚妙儀正要跪拜謝罪,被懷慶公主攔住了。
公主豪爽的擺了擺手,“免禮平生。忙了一晚上累了吧?我剛纔和姐姐們一起去東宮看了水生小外甥。小傢伙個頭不大,哭聲到能震暈了耳朵——聽說是你提議太子妃在溫水裡生孩子的,我就好奇,想看看傳聞中膽大心細的醫女姚大夫。”
“你們都退下,我要和姚大夫好好聊一聊。”懷慶公主吩咐道:“泡一壺梅花茶,再端一盤酥油泡螺。”
似乎習慣了懷慶公主的直脾氣,宮人們都沒有勸阻,按照吩咐辦事。偏殿裡,慶陽公主拉着姚妙儀在羅漢牀上對坐,將一個酥油泡螺遞給她,“吃吧,聽說你最愛這個了。”
這個懷慶公主也太自來熟了吧?怎麼連我這點癖好都知道?
看着姚妙儀疑惑的目光,懷慶公主笑道:“是王寧和胡善圍說的,他們都是你蘇州老家鄰居對不對?我經常聽王寧——他們說起過你。可惜王寧北伐征戰受傷了,一時無法回宮當差,胡善圍又外出辦事,也不知去了哪裡,何時才能回來——姚大夫,你知道胡善圍去哪裡了嗎?”
“啊,這個……”總不能直接說伺候你未來庶母去了吧?姚妙儀慢慢想着措辭,說道:“我不過是一介醫女,宮牆內外的事情都不知曉的。”
懷慶公主追問道:“那你總該見過王寧吧?聽說他搬出了開平王府,改去那裡住了?身體如何?”
這個問題應該可以回答。姚妙儀說道:“王寧搬到文昌巷了,恢復的還算好,已經可以出門走動了,就是要小心,還不能舞槍弄棒。”
懷慶公主聽了,立刻撅起着櫻桃小嘴說道:“真是的,都可以走路了,爲什麼不遞了牌子進宮一趟,報個平安呢。”
姚妙儀見懷慶公主一副少女懷春的神態,暗道莫非公主看上王寧了?哇,先有善圍,而後是開平王府三小姐常槿、這位乾脆就是公主,王寧的桃花運太旺了!
懷慶公主托腮回憶故人的功夫,已經有三個酥油泡螺在姚妙儀肚裡子了。懷慶公主的目光突然轉移到了她身上,說道:“有傳言說你就是當年失蹤的徐鳳,喂,是不是真的?”
公主問話,姚妙儀的手從第四個酥油泡螺那裡移開了,說道:“我也不知道啊,七歲時被姚家人收養,燒了一個月,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
懷慶公主一笑,“聽說你小時候經常去吳王宮玩耍,不過那時候我還小,不記得這些事,不過呢——”
懷慶公主歪着頭看姚妙儀,“你和朱守謙確實有些相似呢。”
論輩分,懷慶公主是朱守謙的姑姑,論年齡,朱守謙比姚妙儀還大半歲。所以懷慶公主直呼其名,沒有叫他侄兒。
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傳來黃儼尖細的聲音,“郡王到。”
此時的朱明皇室,只有一個郡王,那就是朱守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