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城隍廟。
和寺廟道觀等地供奉的虛無縹緲的菩薩神仙們不同,城隍廟的神代表一個城市的守護神,更具有煙火氣一些,往往是由當地百姓們選擇的真實歷史人物,並由官府冊封而成的,所以每個地域的城隍神都有不同。
比如上海縣選的漢朝大將霍光,而金陵城選的是文天祥。除此之外,城隍廟的偏殿裡各種各樣的神,比如若是求學問,就去文昌廟;若求子求姻緣,就去娘娘廟……無論你求的是什麼,總能在城隍廟找到合適的神仙。
如此包容接地氣,所以城隍廟是最熱鬧的場所,每日香客遊人如織,不過到了洪武年間,城隍廟又多了一樣東西吸引了目光——人皮。
洪武帝下令,貪污*超過六十兩銀子的,一律死刑,罪大惡極者,還會被剝皮,剝下來的人皮經過風乾防腐處理,填充稻草,掛在城隍廟示衆,震懾天下行賄和受賄之人。
今日天氣晴好,姚妙儀和宋秀兒來到城隍廟燒香遊玩,宋秀兒興致乏乏,那個神都不想拜,就連大姑娘最多的娘娘廟也懶得踏足一步,買了一包炒貨無精打采的吃着。
“跟我來。”姚妙儀拉着宋秀兒的手,將炒貨塞給趕車的阿福。
“去哪裡?”宋秀兒說道:“我可不想賞什麼梅花,樹下都是人,還有些想佔便宜的登徒子,怪沒意思的。”
“要賞桃花,就去雞鳴寺了,來城隍廟作甚?”姚妙儀拉着她在一處略顯冷清的地方停下。
不知爲何,走到這裡之後,宋秀兒總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寒氣吹透了她頭上戴着的兔毛昭君套,寒氣從脊樑處往下,毛骨悚然。
她定睛一瞧,隱約看見前方大殿懸樑上吊着影影倬倬的人影,宋秀兒連推了三步,慌忙說道:“這是懸掛貪官人皮的地方吧?我怕看見了晚上做噩夢,咱們回去吧。”
姚妙儀說道:“我不是說過會想法子幫你復仇的嗎?現在機會到了。當年你繼母和舅舅爲佔你的嫁妝,獨霸家產,居然想出聯手將你拐賣到了揚州煙花之地的陰損法子。”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先除掉你繼母最大的靠山和幫手——就是你舅舅,將來我們慢慢收拾這惡毒的婦人。”姚妙儀從袖中摸出一個油紙包,“今上的法令,受賄六十兩銀子以上則處斬剝皮,
這裡面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你那個在工部當主薄的舅舅,在修建金陵城牆還有護城河時,受賄二千餘兩白銀還有郊外三十畝田地。”
姚妙儀指着殿裡一張張用稻草填充的人皮,“相信不需要多久,你舅舅的人皮就會掛在城隍廟,和這些貪官作伴了。”
沒想到姚妙儀這麼快就實現了諾言,宋秀兒先是震驚,而後是憤恨。當年父親宋校尉護送大將軍徐達的家眷回金陵,在路上遭遇歹徒打劫,被人用亂刀砍死,那時她才七歲。
父親死後,繼母立刻揭開了那層僞善的面具,爲貪墨她的嫁妝,繼母居然聯合了孃家人,在八月十五那天哄騙她出門賞燈會,在馬車裡一棒子打暈了,賣到了揚州娼家當瘦馬,然後去官府報了走失,佔了全部的家產。
所謂的舅舅就是繼母的親哥哥,和宋秀兒沒有血緣關係。那位舅舅親手去揚州賣的她,臨走時居然還無恥的說:“其實你繼母讓我把你沉到長江,可是想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忍心害你性命,好死不如賴活着,好好聽媽媽們的話,就少些餓飯捱打……”
其實這位所謂的舅舅那裡是發善心呢?不過是見她生的極好,心想遠遠的賣到揚州當瘦馬,既解決了麻煩,還能小賺一筆,何樂而不爲呢?
若不是姚妙儀出手相救,此刻宋秀兒已經在歡場火坑裡墮落了。
宋秀兒將油紙包緊緊的攥在手心裡,笑中帶淚,哽咽道:“當年貪慕錢財爲虎作倀,他馬上要有報應了!”
姚妙儀說道:“人一旦起了貪戀,就無法收手,當年小貪,現在大貪,是他把自己一步步的往人皮殿裡推。你看到娘娘殿那位正在求子的貴婦沒有?她是方御史的妻子,方御史是一個爲民伸冤、剛直不阿的好官,頗有清名,我們偷偷把證據送到方夫人手裡,大事可成。”
宋秀兒有些放心不下,“這個方御史——真的靠譜嗎?萬一官官相護,把你辛辛苦苦蒐羅到的證據銷燬了怎麼辦?”
姚妙儀笑道:“我留有後手呢,油紙包裡是賄銀的賬本。賄田,還有房舍的證據還在我手裡,若方御史置之不理,甚至狼狽爲奸,我就將證據送到八府巡按那裡,將他們一網拿下。”
“倘若方御史秉公辦理,啓奏皇上除掉工部大蛀蟲,我會想辦法把剩下的證據再呈上去,把受賄案
辦成鐵案,無法翻身。我們蘇州人都不喜歡洪武帝,不過近年他決心反貪,雷厲風行,倒是挺得民心的,城隍廟這裡很快能多出一張皮了。”
宋秀兒決定親自走出復仇的第一步,她買了一包點心,塞給城隍廟灑掃的小道士,要他將油紙包遞給方御史夫人。
姚妙儀和她隱在桃花樹下,親眼看見方御史夫人接過了油紙包,這才啓程回到百和堂。
回到藥鋪,姚妙儀偷偷和坐堂的朱橚道謝:“事成了,多謝你的幫忙。要不是你出手,我們也沒那麼快找到絆倒秀兒舅舅的證據。”
宋秀兒怎麼也想不到,其實背後幫她的,正是她一直明嘲暗諷的朱五郎。
孤掌難鳴,而且姚妙儀不方便動用正在沉寂、恢復元氣的明教密黨。便想到了利用五皇子朱橚的特權,來幫助宋秀兒復仇。
姚妙儀暗中將宋秀兒的悲慘經歷告訴了朱橚,朱橚是個熱心腸,當即說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原先以爲秀兒是性情古怪,說話有些尖刻。沒想到她兒時有這種被親人背叛陷害的經歷,難怪對人對事都有防備之意,總是說王姑娘的壞話。”
這位王姑娘,就是朱橚所救中了烏頭之毒的俏佳人,也是外地遷來的商戶,家裡開了個香料鋪。宋秀兒最不喜歡王姑娘,連名字都懶得說出口,以“那個狐狸精”代替。
百和堂暫時沒有客人,聽姚妙儀說即將大功告成,朱橚正在埋頭鑽研一個古方,頭也不擡的說道:
“哦,其實我也就動了動嘴皮子。是都尉府毛驤辦事得力,很快搜羅到了證據。那什麼舅舅是惡有惡報,居然在城防工事上做手腳,貪墨金銀,早晚逃不過剝皮匠的刀子。父皇最厭惡貪官。能幫秀兒早日復仇,還能爲朝廷除害,一舉兩得,不必言謝。”
有人出身就能高高在上,凌駕衆生,五皇子隨便一個決定,就能斷人生死,甚至一個家族的興衰。
雖然朱橚平日的脾氣軟的就像麪糰似的,任由宋秀兒揉圓戳扁,也任由街坊領居大姑娘、小嬸子們調戲。但是論身份地位,宋秀兒等人連知道朱橚真實身份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道纔好呢,知道多了煩惱就多。
姚妙儀看着大堂裡算盤打的噼裡啪啦響,甚至帶有些歡快節奏的宋秀兒,暗道無知也是福。像我這種知道太多的,跟着一屁股的麻煩。
說麻煩麻煩就到了,穿着家丁護院服飾的毛驤走進百和堂,對姚妙儀說道:“我家女主人胎像不穩,請姚大夫過去看看。”
是湖山小築永平郡主在召喚她。姚妙儀心領神會,“好,你稍坐,我這就去準備一下醫箱。”
看門阿福熱情的請毛驤坐下,還端上了一杯粗茶,毛驤是個軍人,倒也不在乎茶水的味道,他一股腦全喝下了,用眼角餘光打量着正在埋頭看醫書的朱橚,暗想這位五皇子真有恆心和毅力,居然動了真格,不辭辛苦當了小半年的民間大夫。
不過目前五皇子好像動了春心,喜歡上了香料鋪子的王姑娘。這王家的底細看似乾淨,但是……毛驤在親兵都尉府多年,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這麼簡單。
他已經暗中要畫師將王家所有人都描下相貌,派人去了王家以前的戶籍之地暗訪,看是否被人冒名頂替了。只是王家戶籍地遠在陝西,路途遙遠,地方偏僻,至今尚沒傳來消息。
毛驤喝完阿福續的茶水,走到櫃檯前說道:“給我兩瓶辣醬。”
百和堂摻了辣椒的肉醬被馬三保新味初嘗過後,辣得差點要跳進雪地裡打滾,發誓再也不碰了;而四皇子朱棣好像很喜歡這個新奇的味道,買了一罐子帶進宮裡,時常配着白粥等清淡的飯食吃着。
兩人反應各異,毛驤見了,心生好奇之心,也買了一瓶嚐了嚐,舌尖就像是點燃了火苗,只有含着冰雪才能熄滅。可是火焰熄滅之後,又十分想念這個味道,好像帶有某種魔力似的。
這種滋味前所未有,難怪四皇子會喜歡。毛驤也吃上了癮,三天一瓶就見底,今日順路過來買。
算盤聲停歇,宋秀兒從櫃檯格子裡搬出一個小瓷瓶,“只有一瓶了,新辣醬明天下午才能熬出來。”
辣醬是當做開胃驅寒的膏藥,和玫瑰醬一起當做食補的藥賣。和玫瑰醬備受女人們的追捧不同,辣醬的出現是冰火兩重天:喜歡的恨不得天天都吃,不喜歡的嘗一口就恨不得把舌頭剁下來。
不過縱使如此,辣醬還是賣的很快,喜歡辣的人越來越多,時常賣斷貨。
“那就買一瓶吧。”毛驤掏出了一吊錢。
宋秀兒正在收錢,突然頓住了,盯着毛驤細看,“咦?你不是以前來店裡把朱五郎拉走追債的混混嗎?現在給人當護院了?”
朱五郎第一次來百和堂時,談了一半就被毛驤帶的一羣人拉走了,宋秀兒大驚,正要尖叫呢,被毛驤捂住了嘴。
其實那天是常遇春之死的噩耗傳到金陵,毛驤要要帶着朱五郎緊急回宮。姚妙儀謊稱說朱橚欠了這羣混混的銀子,拖出去要債的。
宋秀兒對姚妙儀一直深信不疑,所以也堅定的以爲毛驤是街頭混混。
唉,這個無知天真的小丫頭,從揚州青樓那種鬼地方逃出來的,居然還保持着單純。毛驤當然不會解釋自己貴爲千戶的身份了,將錯就錯的笑道:“對的,我現在棄暗投明,找了個正經差事,再也不去街頭追債啦。”
宋秀兒將一吊錢還給了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一瓶是我請你的,就當是我日行一善了。”
毛驤故作驚訝,“居然有這等好事?!你不是開玩笑吧?”
宋秀兒豪爽的說道:“我今天心情好,終於見到什麼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了。決定從今日起日行一善,積累福報,這瓶辣椒我買下送給你,獎勵你棄惡從善。這世上從此多一個好人,總比多一個壞人強。”
毛驤淡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變成好人了呢?”我手上有很多人命的,我真正的差事也是在做一些不方便見光的勾當,你卻說我是好人?
宋秀兒說道:“我看人很準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狐狸精……嗯,反正我的預感都很準確,很少看走眼。這辣醬好貴的,乘着我沒改變主意,趕緊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