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銘在一個悶熱的夏夜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龍鳳呈祥,兩個嬰兒都生的十分壯實,這給噩耗頻出的大明宗室途增了不少喜氣,連帝后都出宮,親自帶着賞賜來到秦王/府看望兩個孫兒。
朱元璋左手右手各抱着一個麪皮通紅,皺巴巴的新生兒,捨不得放手,聽到窗外的蛙聲,便感嘆說道:“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兩個孫兒都是夏天出生,女孩的小名叫做稻花,男孩就叫稻穗吧,希望今年風調雨順,大明有個豐收年。”
朱元璋給東宮嫡孫取名叫做水生,衆人對他的品味已經沒有要求了,紛紛說稻花稻穗是個好名字。
秦王/府,鄧銘疲倦的醒來,頭胎雙生,生產時着實吃了不少苦頭,已經是產後的第三天了,身下撕裂的疼痛依然陰魂不散的跟着她。
不僅僅是疼痛,憋悶炎熱的天氣令她輾轉難眠,猶如在蒸鍋裡煎熬。
鄧銘煩躁的拍着枕頭說道:“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再擡幾個冰壺進來,快要熱死了!”
一旁伺候的奴婢怯生生說道:“可是太醫叮囑過——”
“滾!你不去,我去!”鄧銘順手拿起枕頭朝着奴婢扔過去,光着腳下牀打開窗戶。
葛藤編制的涼枕飛向奴婢的額頭,奴婢閉着眼睛站在原地,根本不敢躲,因爲她知道鄧側妃的脾氣,一旦惹了她生氣,必然會報復回去泄憤,捱打就得忍着,否則等待她的只可能是加倍懲罰。
奴婢被砸的頭暈眼花,曉得勸不過鄧側妃了,趕緊跑去叫救兵。
衛國公夫人正在隔間看着奶孃照顧兩個小外孫,聽到奴婢的通報,她趕緊跑去將剛剛打開的窗戶關上,勸道:“產婦最受不住涼,也見不得風。女兒啊,娘曉得你難受,坐完月子就好了,每個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你先忍忍。”
好容易享受一點點清涼的風,鄧銘連母親的面子都不給了,氣吼吼的說道:“還要熬一個月啊,熬到那個時候我就熱死了,不管,我要洗澡,我要開窗戶,我要喝冰鎮的酸梅湯!”
衛國公夫人勸道:“月子裡不能洗澡洗頭,若覺得身上難受,娘給你用溫水擦擦身。”
鄧銘甩開母親的手,“都是以訛傳訛,去年臘月太子妃還是在水裡生下的皇孫,產後母子平安,她能在水裡生孩子,我連水都不能碰,這是什麼狗屁坐月子?”
衛國公夫人一怔,說道:“每個人體質不同,有的性熱,有的性寒,太子妃能做的,你就做不得,再說那時候有徐妙儀在旁邊守着,出了什麼問題也能及時應對。”
一提到徐妙儀,鄧銘更加火起了,“你們都曉得徐妙儀醫術高明,若請得動她來王府給我接生,何至於白受了那麼多的苦楚?我現在都疼呢!也沒個懂醫術的人照顧,你們太自私了,捨不得拉下臉面去徐家瞻園求徐妙儀,害得我吃了那麼多苦。”
鄧銘被寵壞了,要星星不給月亮,衛國公夫人面有愧疚之色,說道:“你爹爹一品國公爵位,又一大大把年紀了,怎麼好意思拉下面子去求一個姑娘。再說府裡那麼多太醫接生婆候着,他們的本事加在一起,肯定比徐妙儀強。”
鄧銘更加狂躁了,“面子面子!面子重要還是我重要?個個都說對我好,什麼都依着我,卻連個女醫都請不來!秦王呢?他死那去了,連個人影都沒有,是不是又去正房討好那個北元蠻女去了?我嗚——”
“今天太子妃下葬,秦王和王妃都去雞鳴山皇陵了。”衛國公夫人捂住了女兒的嘴巴,低聲說道:“我的小祖宗啊,別再任性了,娘上次在宮裡被皇后娘娘好一頓教訓,老臉都丟盡了。上次你對秦王妃無禮,若不是肚子裡兩個護身符在,恐怕落得個圈禁的下場啊。”
由於欽天監選定的墓穴進水了,需要重新開鑿墳墓,期間負責辦喪事的宗人府右宗令朱棣卸任,由三皇子晉王朱新手接任,足足拖快兩個月才竣工,太子妃的喪事幾經波折,今日才正式入葬。
鄧銘不服氣,反駁道:“她住正房,我住在西苑,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明明是秦王動手打了她,關我屁事!”
衛國公夫人嘆道:“唉,你還不明白,這當閨女和當女兒是不同的。俗話說的好,‘妻賢夫禍少’,成親的兒子犯了錯,婆婆不會覺得兒子有錯,而是媳婦沒有及時勸告。秦王對秦王妃無禮,甭管背後有什麼原因,皇后娘娘都會覺得是你這個當側妃在背後挑唆,導致夫妻不和。”
鄧銘覺得十分荒謬,冷笑道:“秦王妃不得寵,秦王懶得看她一眼,夫妻本來就是一對怨偶。難道要我放棄秦王,把他往正房那裡推,使他們夫妻和睦,生下嫡子壓着我兒子一頭,這就是當側妃的本分了?”
衛國公夫人忙解釋道:“不是讓你動真格,做戲總該會吧。你只需在王妃面前表現出低眉順眼的態度來,勸秦王善待王妃,做給皇后娘娘派到正房的兩個心腹嬤嬤看,等她們回宮告訴皇后娘娘說你知道悔改就行,這秦王/府依然是你的天下,明白了吧?”
鄧銘噘着嘴說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來太憋屈了。”
衛國公夫人教訓女兒,說道:“誰叫你莽撞得罪了王妃,還捅到了皇后娘娘那裡?皇后就是正室,兔死狐悲,她能坐視側室欺負正室?皇后娘娘動起怒來,連皇上畏懼三分,你覺得自己有本事扛得住皇后的雷霆之怒?”
鄧銘當然不敢,她委屈的哭了起來,“嗚嗚,明明是秦王動的手,爲什麼要我承擔後果。我出手善後,也是爲了維護秦王的面子啊。還有秦王妃,若不是她和周王有舊情,也不會觸怒了秦王。這事王妃,秦王,周王他們都有錯,憑什麼就懲罰我一人!”
“乖女兒,月子裡不能哭,哭了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衛國公夫人心疼女兒,也跟着落淚,“苦命的女兒,你一個側妃,地位最低,可不就拿你頂缸出氣。凡事能忍則忍,莫要再鬧。聽說你還得罪了女官胡善圍,唉,這個女官如今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別人巴結都來不急,就你還敢奚落人家。”
鄧銘哭道:“我不服,王妃的位置本來就該是我的,被北元蠻女鳩佔鵲巢,搶了我的位置,連我的孩子也要叫她母親,我恨她!娘,我不要當憋屈的側妃,還要看一個女官的臉色,我要奪回自己的位置!”
衛國公夫人哭道:“你別異想天開了,秦王和王妃是皇上賜婚,表示兩國和平,豈能兒戲。”
鄧銘突然收了哭聲,“娘,皇上賜婚,是看中了她北元郡主的身份,爲了表示和談的意願,和北元周旋罷了,如果——”
像是想起了什麼計策,鄧銘眼睛驀地一亮。
知女莫如母,衛國公夫人瞧見女兒這副模樣,就知道她在動歪腦筋了,忙勸道:“如果什麼?我警告你,不能再玩火了。”
“沒什麼。”鄧銘笑了笑,“娘,我想通了,爲了我一雙兒女作想,以後恪守側妃的本分,對王妃恭敬,對女官客氣,洗心革面,改過自新,當一個無可挑剔的側妃。”
女兒突然轉變了態度,衛國公夫人大喜,抱着女兒笑道:“乖女兒,果然當了娘就不同了,終於開竅了……”
“對啊,當了娘了,也該爲了孩子考慮將來。”鄧銘拍了拍母親的脊背,屋中悶熱難當,她對着緊閉的門窗露出冷笑:王音奴,此計若成,你王妃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我今日受的苦楚,將來定加倍,不,十倍奉還!
金陵北城,雞鳴山。
太子妃今日下葬,宗室皆到場送葬,齊聲舉哀,呂側妃乾脆哭暈過去了,當晚宗室們都住在雞鳴寺聽和尚們唸經超度。
深夜,周王朱橚輾轉難眠,索性乘着夜涼出禪房四處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寶公塔。寶公塔是紀念樑代高僧寶誌的塔墓。塔前有一座石碑,叫做三絕碑。是唐朝著名畫家吳道子所繪的寶誌禪師畫像、詩人李白所題的詩句,由書法大師顏真卿撰寫,詩書畫皆是人間絕品,所以叫做三絕碑。
三絕碑如此珍貴,不少文人墨客來此膜拜,或者乾脆拓印碑文回去裱糊起來欣賞。去年秋天,朱橚和王音奴相戀,兩人結伴在寶公塔遊玩,就一起用紙墨軟刷拓印碑文……
可惜不到一年就物是人非了。恍惚中,朱橚回憶着王音奴的絕美笑顏,她仔細擦去石碑的灰塵,塗上白芨水,將白紙糊在石碑上。
當時朱橚還笑問道:“你家開香料鋪的,怎麼對拓印碑文如此在行?”
王音奴一楞,而後反問道:“你還是個江湖小郎中呢,怎麼有雅興來這裡拓碑文?”
她騙了我,我也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這段感情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欺騙,可是又偏偏美的那麼不真實,難以忘懷……
朱橚帶着回憶走向了三絕碑,驀地看見石碑後有衣角閃過。
“什麼人?”朱橚厲聲問道。
“是我。”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石碑後響起,王音奴穿着玄色道袍,綰着道髻,簪着一支烏木簪子,一陣晚風起,捲起寬大的袍袖,王音奴眼睛微紅,睫毛溼透捲翹,像是剛剛哭過。
舊情人在舊地見面,都微微一怔。這麼晚來到三絕碑前,兩人的目的都心照不宣。舊情已斷,但人心複雜,藕斷絲連,豈是人爲控制的?回憶猶如一根無形的繩子,將他們的腳步牢牢綁住,扯向了
那些記錄過去美好時光的地方。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懷戀過去的感情,她(他)也……
兩人對視,許久都沒有說話。王音奴成爲秦王妃後,兩人在各種家宴祭祀等場合見過,但周圍都有他人在,從未單獨見面。
朱橚首先打破了沉默,說道:“那天半路看見你的車駕折返回府,聽聞你病了,現在身子可好。”
王音奴來三絕碑悼念逝去的愛情,過去有多麼美好,現在就有多痛苦,看見朱橚也半夜踏月而來,她心裡五味雜陳,明知叔嫂私下見面於禮不合,她依然捨不得挪開目光。
可是聽到朱橚說起那天車駕折返一事,王音奴瞬間回想了在馬車上屈辱的一幕,她身形一顫,藏在袍袖下的雙手冰冷,猛然清醒過來了。
不行!政治婚姻的冷酷、秦王/府的齷蹉,本該是我一人承擔的,周王無辜,千萬別再將他捲進來了!
王音奴踉蹌着連連後退,直到撞着了冷硬的三絕碑才停下腳步,“周王,夜深霧重,早點回去休息吧,告辭了。”
王音奴快步離開了,寬大的道袍衣帶當風,飄然若仙,消失在夜色中。
朱橚的心臟一直在狂跳,提醒他剛纔四目相對時的繾綣並非幻覺,那天拓印完碑文後,王音奴將刷子墨水等物收進籃子裡。
“東西重,我幫你提着。”朱橚伸出右手,也提着竹籃的把手。
“好吧,那你提着。”王音奴放手,採了路邊的一朵野菊嗅着。
朱橚提着剛纔被王音奴的掌心捂得溫熱的把手,低聲說道:“一個人提着沉,我們一起吧。”
王音奴俏臉一紅,猶豫片刻,還是伸手過去握住了把手,嬌嗔道:“一個當大夫的還那麼嬌氣。”
朱橚笑而不語,右手往王音奴那邊挪了挪,兩人的拇指緊緊挨在一起,彼此都希望蜿蜒的山道永遠都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