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
新入宮的瑾貴妃常瑾在馬皇后的陪伴下游着皇宮,盛夏的季節下着細雨,倒也涼爽,宮女在後面撐着傘,瑾貴妃慵懶的有一下沒一下的和馬皇后閒聊。
走着走着,雨勢漸大了,宮人趕緊將兩位請到鸞轎,常瑾卻說道:“轎子未免太氣悶了,前面不是有一個宮殿嘛,我和皇后一起進去避雨。”
馬皇后對常瑾百依百順,欣然說道:“前面是呂淑妃的柔儀殿,我們去瞧瞧。”
呂淑妃是呂太后孃家的侄女,是太后特意挑選進宮的貴族少女。
聞得馬皇后將至,柔儀殿呂淑妃趕緊出來跪拜迎接,擡頭一瞧,卻見常瑾和馬皇后並肩而立,呂淑妃心裡有些不痛快:我跪皇后也就罷了,跪一個不知廉恥的老狐狸精,簡直有損身份!
呂淑妃到底年輕,藏不住事,又有親姑母呂太后做靠山,心裡的那點想頭未免表露在臉上,對常瑾露出了輕蔑之意。
常瑾裝作不知,她自顧自的打量着柔儀殿,說道:“皇后,我喜歡這裡,乾脆今天就搬過來吧。”
馬皇后巴不得這兩人鬥起來呢,趕緊說道:“既然貴妃喜歡,那就和呂淑妃換一換。”
馬皇后一個眼色下去,宮人們趕緊收拾箱籠,調換房子,呂淑妃氣得銀牙亂咬,攔在前面,“你們誰敢亂動我的東西!”
常瑾揮着團扇說道:“你的這些破爛玩意,入不了我的眼睛,放心吧,連一個燭臺都不會少你的。”
呂淑妃對馬皇后說道:“娘娘,你看看瑾貴妃囂張跋扈的樣子,娘娘安排的寢宮她不住,非要和搶我的柔儀殿。”
馬皇后說道:“輪品級,瑾貴妃比你高,她看上柔儀殿,願意和你調換寢宮,這是你的福氣,你不想和瑾貴妃換一換,莫非是看上了我的坤寧宮?”
“你——你們——”呂淑妃氣得渾身發抖,跺腳說道:“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我告訴姑母去!”
呂淑妃哭着去了慈寧宮找呂太后搬救兵去了。
常瑾笑道:“皇后不去攔着?”
馬皇后笑道:“不用,鬧開了也好,好教他們都知道,大明不是漢朝,後宮也不是呂氏的天下。”
漢朝的呂太后權傾朝野,呂氏家族掌控軍政大權,甚至帝王的廢立,但是大明不會容許出現第二個呂太后。
呂太后見親侄女被人欺負了,氣得冒着暴風雨趕來柔儀殿,馬皇后上前行禮,常瑾卻坐在圈椅上紋絲不動,懶懶的搖着團扇。
呂淑妃仗着姑母在側,厲聲指着常瑾說道:“姑母,就是她要把侄女趕走的!”
呂太后如刀子般鋒利的目光砍向常瑾,“見到哀家,爲何不跪?”
以前常瑾在東宮照顧外甥朱允熥的時候,呂側妃只是侍妾而已,雖然執掌東宮,但常瑾見她是無需行禮的,如今呂側妃多年側室熬成婆,如願當了太后,可是常瑾不可能對呂太后行跪拜大禮。
這是她僅有的一點點尊嚴了。
常瑾用團扇半遮面,扶着腰說道:“昨晚伺候皇上歇息,身體累的緊,今天又遊了大半個皇宮,現在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不能向太后見禮,太后見諒。”
一聽這話,呂淑妃又羞又嫉,“你……不知廉恥!”
呂太后當年也是寵妃,也時常這樣仗着太子朱標的愛意,持寵而嬌,氣得太子妃常氏鬱鬱而終,她如何不明白常瑾的意思?
以前她做過的事情,居然被太子妃的親妹妹常瑾一一報復到頭上來了!
呂側妃目光鋒利,輕蔑的看着常瑾,“你看看你自己,可曾還有半點當年大家閨秀的模樣?搔首弄姿,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和秦淮花樓□□無異了!”
常瑾滿不在乎的說道:“太后慎言——我若是秦淮花樓□□,那皇上豈不就是嫖客了?”
馬皇后驚得瞪大眼睛。
呂淑妃和呂太后異口同聲說道:“大膽!住口!”
常瑾搖着團扇說道:“這可是太后自己說的。”
呂淑妃搖着呂太后的袖子,“姑母,你看看她,一個老狐狸精進宮,狐媚惑主,厚顏無恥,還敢故意曲解姑母的意思,頂撞您,求姑母做主,將老狐狸精趕出宮去,以免皇上耽於美色,釀成大禍啊!”
常瑾懶懶道:“不敢當啊不敢當。”
呂淑妃怒道:“你敢如此猖狂,現在知道害怕了?”
常瑾笑道:“不是,我是說不敢當這個‘老’字,明明太后的輩分最大呢。”
呂淑妃氣得聲嘶力竭,“胡說八道!我說的老狐狸精明明就是你這個老妖婦,纔不是姑母呢。”
常瑾上下打量着呂淑妃,“我確實比你大了好多歲,不過你既然自持青春貌美,才華無雙,就該多在皇上面前表現一二嘛,莫要辜負了好韶光,反過來被我這個大你一輪的老妖婦奪了寵愛,青春逼人的大好時光尚且爭不過我,再過個三五年,豈不是被那些嬌嫩的鮮花碾壓過去,永無翻身之日了!”
“你!”呂淑妃氣得無話可說。
呂太后知道自家侄女不是常瑾的對手,她目露憐憫之色,“要臉的吵不過不要臉的。瑾兒,你如今墮落得面目全非,從華貴矜持的貴族少女,變成了面目可憎、爭風吃醋的妖妃,你可曾想過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還有姐姐?”
“哈哈!”常瑾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玩的笑話似的,笑得淚水都出來了,“我玷辱了家門的榮譽,肯定沒臉見父親和姐姐了,不過呢,這世上有些人比我更沒臉見我爹爹和姐姐,連這些人都沒考慮這個問題,我就更不用操心了。畢竟將來下了地獄,我要是住在第十層,他們應該能住在第十八層,太后,你說是不是?以後有空大家互相串串門嘛,都是鄰居。”
“住口!”呂太后盛怒,“來人,掌嘴!”
兩個老嬤嬤上前,正要打常瑾,馬皇后使了個眼色,宮人們齊齊上前,圍住了常瑾。
呂太后冷了臉,“皇后,你太不懂事了,居然護着一個妖妃!”
馬皇后不卑不亢的說道:“我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妖妃,我只知道這位是皇上下旨親封的瑾貴妃。”
呂太后說道:“哀家今日要廢了這個所謂的瑾貴妃!”
馬皇后說道:“皇上封的貴妃,自是皇上下旨廢立。”
呂太后怒道:“哀家就不信了,哀家貴爲太后,這後宮哀家居然不能做主!來人,將妖妃亂棍打死!”
馬皇后說道:“保護瑾貴妃!若少了根頭髮,全都退出去給先帝殉葬!”
馬皇后的人和呂太后的人對持,推搡,甚至扭打成一團。暴風雨的天氣裡,柔儀殿鬥毆撕打,格外熱鬧。
呂太后臉都氣的變形了,不停的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常瑾氣定神閒的搖着團扇,好像眼前的鬧劇和她無關。
馬皇后靜靜的在一旁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
場面僵持不下,殿外突然有太監高呼,“皇上駕到!”
衆人不敢再打,紛紛跪地迎接聖駕。
建文帝朱允炆怒氣衝衝而來,身邊跟着女官胡善圍。
朱允炆看着遍地的狼藉,皺着眉頭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宮裡聚衆鬥毆,成何體統!”
呂淑妃哭道:“皇上,是這個老——”
“皇上。”馬皇后打斷道:“是這樣的,瑾貴妃和呂淑妃互換寢宮,搬箱籠的時候兩個宮殿的宮人們有些誤會口角。”
呂淑妃抹淚道:“臣妾可沒答應搬走。”
馬皇后心中冷笑,說道:“皇上,呂淑妃不想走,就要了太后從中調停。”
建文帝對呂淑妃怒目而視,“太后老邁,需要靜養,你居然在暴雨天裡將太后請出慈寧宮!路上溼滑,風大雨急,萬一太后病倒,後果不堪設想。呂氏不賢不孝,今廢爲庶人,打入冷宮。”
呂淑妃頓時愣住了,忙跪下抱着呂太后的腿,“姑母!救救我!”
兒子明顯是要拉偏架了,呂太后冷冷的看着朱允炆,“你若廢了呂氏,說呂氏女不賢不孝,就是打自己母族的臉!”
朱允炆說道:“太后,朕的母族姓常,其次纔是姓呂。何況朕懲罰呂氏,是想告誡外戚們,無論姓常還是姓呂,只要作奸犯科,不守規矩,朕覺不會徇私枉法,姑息養奸,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切皆有規矩。”
胡善圍使了個眼色,兩個身上不凡的嬤嬤將呂淑妃捂了嘴拉下去。
東宮呂氏一手遮天,可皇宮是胡善圍的天下,如今新帝登基,建文帝和馬皇后一如既往的看重胡善圍,將大明宮廷交個她打理,呂太后也撼動不得。
呂太后見大勢已去,大聲冷笑三聲,“好好好!哀家老了,不聾不癡不做阿翁,哀家回慈寧宮吃睡等死罷了!”
呂太后走後,馬皇后也識相了告退,柔儀殿只剩下朱允炆和常瑾。
朱允炆說道:“你太任性了,這柔儀殿有什麼好的,非要住在這裡。”
常瑾揮着團扇打了個呵欠,“每個人的眼光不同,我一個老妖妃有什麼好的?你非要把我栓在身邊。”
朱允炆忍住怒火,“不准你這樣作踐自己。才進宮一天就和太后扛上了,這以後安有寧日?”
常瑾說道:“我若不迎難而上,佔了上風,擺出一副不好惹、連太后都讓我三分的寵妃模樣,以後還不得被後宮裡的人作踐死?今天我若服了軟,順了太后,明日太后手下的阿貓阿狗都敢踩在我頭上去。”
朱允炆看着地上拉扯的頭髮,踩踏的鞋襪,不由得有些後怕,“即便你要立威,和我或者胡善圍事先打個招呼,有所準備也行啊,可你這樣貿然行事,萬一我沒能及時趕來,你豈不要吃虧了?”
常瑾掃了一眼朱允炆,“你這不是來了嘛。”
朱允炆說道:“就怕萬一。”
常瑾懶懶的躺在美人榻上,搖着扇子,“死就死唄,人都是要死的,早晚的事。”
朱允炆一噎,“你第一天進宮,我不和你吵架,我要去處理國事了。柔儀殿一切大小事務都由胡善
圍幫你打理,她會保護你不受慈寧宮的打擾。”
朱允炆走後,胡善圍帶人進來重新佈置柔儀殿,外面暴雨已經停下,兩人在池塘邊投喂金魚。
常瑾低聲說道:“告訴燕王,我接受這個交易,事成之後,我只求常家的人能保命,官爵什麼都無所謂了。”
胡善圍問道:“你考慮清楚了?這是一條不歸路。”
常瑾悽然一笑,“若不是你告訴我,我至今都蒙鼓裡,二哥常升已經被朱允炆斬草除根害死了,而朱允炆卻還用二哥的性命當把柄,逼我就範。如今我大哥沒有子嗣,二哥被害,三哥常森已經暗自投靠了燕王殿下,我已經辜負了大姐的託孤,葬送了外甥朱允熥的皇位,害死了二哥,我要將功贖罪,親手毀掉呂氏家族,爲姐姐報仇,爲常家報仇。”
胡善圍點點頭,“好,你的話我會帶到,以後有情報就交給我,我會傳到燕王府。”
常瑾問道:“你爲何向着燕王府?你明明已經得到了皇上和皇后的信任,屹立兩朝而不倒了。”
胡善圍溫順的目光裡露出一絲鋒芒,“先帝爺的遺詔是我親手所寫,王爺和皇太孫的誓言也是親眼所見。可是先帝爺屍骨未寒,皇上就貿然違背誓言,欺騙了先帝,真的以爲誓言可以亂說的?這等無情無義,毫無信用可言的君王,現在用得着我,就重用我,等利用完了,必會拋棄我,我也要爲自己打算一二。”
京城,喬裝出宮的胡善圍在一間茶館裡見到了馬三保。
馬三保問道:“常小姐答應了?”
胡善圍點點頭,“不過,馬公公能否直言告訴我,流放邊關的常升是不是建文帝派人所殺?”
馬三保問道:“你不信?”
胡善圍說道:“我有些疑惑,因爲在我看來,建文帝對常瑾是真愛,而愛情總會讓人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像秦王居然爲了鄧銘這種一無是處的女人殉情。或許建文帝怕常瑾傷心,心慈手軟,不忍心殺常升斬草除根。”
馬三保一嘆,“你我在宮裡共事多年,我就直說吧。我們王爺給常升寫了一封信,常升看到信件後,將佩刀遞給我,要我一刀殺了他。”
胡善圍大驚,“是你殺了常升?”
馬三保點點頭,“目的是栽贓給建文帝母子,逼常瑾接受交易,做我們的內應。常升對我說,他已經殘疾了,而大哥常茂是個愚忠之人,不可能背叛建文帝。所以這是常家唯一可以報仇的機會,他願意將性命交給燕王殿下,以圖將來複仇。”
消息太過震撼了,胡善圍靜默良久,嘆道:“這是一條妙計,無論常升是怎麼死的,常瑾都會以爲是建文帝母子所殺。我沒有想到,燕王殿下居然會有這種冷血的算計,一封信就要常升主動獻出生命。”
馬三保也長嘆道:“問世間情爲何物?秦王爲情而昏聵、建文帝爲情而心軟、我們燕王殿下是爲了情而變得冷酷——燕王妃已經連續幾個月沒有理會殿下了。”
胡善圍說道:“三個孩子在京城爲人質,換成任何一個母親都無法接受的。”
馬三保點頭說道:“逼到這個份上了,燕王殿下若不全力以赴,恐怕會永遠失去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