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毛驤帶着手下衝了進來,做店小二打扮的紀綱手腳麻利的卸開了黃儼的下巴,以防他服藥自盡,或者繼續出言蠱惑人心。
明月穿着錦衣衛的飛魚服,做男子打扮,將呆滯的徐妙儀拉到另一邊,將暗藏在手掌的細針刺入了她的手腕,疼痛喚醒了徐妙儀,她靜靜的看着紀綱用繩索將黃儼五花大綁,就像一隻即將上蒸籠的太湖大螃蟹。
黃儼下巴脫臼,以詭異的姿態發從喉部出烏鴉似的嘎嘎笑聲,眼神裡滿是惡意的嘲諷。紀綱看得滲人,乾脆黑布袋套住了黃儼的頭。
毛驤說道:“你們都退下,紀綱,馬上給黃儼喂催吐的藥水,剛纔吃的魚眼珠還不知是否有毒,一定讓他活着。明月,拿我的手令,今晚金陵全城戒嚴。”
明月紀綱等人領命而去,全魚宴只剩下毛驤和徐妙儀。毛驤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徐大小姐冒險引蛇出洞,今晚辛苦了。”
徐妙儀接過茶杯,冰涼溼漉的手心有了一絲暖意,她並不沾脣,只是將茶杯捧在手心裡,不堪重負似的沉沉坐下,“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給的機會,沒能逼問出元兇。”
毛驤說道:“黃儼深不可測,這些年居然一直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你能引他出來,已經是大功一件了——徐大小姐,黃儼剛纔和你耳語了些什麼?”
手裡茶杯猛顫,溢出些許茶水。
徐妙儀看着淡黃的茶汁渲染着白瓷茶杯,似乎驚魂未定,“一些往事。”
毛驤說道:“你從鳳陽回來,就和我們錦衣衛秘密商議了了計劃,你爲誘餌,我們佈下羅網,一起合作引蛇出洞,條件就是互不保留,將知道的一切告訴對方,你現在這個態度,我很難向皇上交代。”
在鳳陽賑災時發現有人盯梢徐妙儀,明月活捉了冒充災民的盯梢人,負責押送的錦衣衛遭遇伏擊,船沉長江,只有紀綱一人逃出來。徐妙儀回京後,毛驤就主動和她商議了誘敵計劃,容許她暗中配合錦衣衛查案。
這也是洪武帝遲遲沒有賜婚的真正原因。畢竟風險太大了,死了一個徐大小姐無所謂的,但一個親王妃死的不明不白,就是皇室之羞辱了,這事瞞着朱棣等人,是徐妙儀和洪武帝之間的秘密。
徐妙儀看着已然冷透的全魚宴,之前的計劃一直很順利,和錦衣衛配合得□□無縫,和黃儼單獨談話也是她據理力爭的,她用了各種策略攻心,表面上黃儼似乎慢慢被馴服了,可是最後幾句耳語就像嚥了魚刺般卡在咽喉,刺得鮮血淋漓。
她還是低估幕後主使的威懾力了,不管她怎麼費勁脣舌,黃儼依然不敢違抗他,還在最後擺了她一道:那幾句話字字誅心!將她推下懸崖!
熱茶變溫了,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說道:“事關重大,我只能告訴皇上一人,我要儘快進宮見回稟皇上。”
“對我說即可。”毛驤拿出洪武帝的手諭。
徐妙儀細看一眼手諭,“皇上真的很信任你。”
也對,毛驤爲了忠君親自扼殺了剛剛萌芽的愛情,如此死心塌地的人,洪武帝當然相信他。
毛驤說道:“黃儼剛纔說了些什麼,一五一十的告訴我,一個字都別漏下。”
徐妙儀說道:“他說,我大姨夫是被皇上故意冤死的。”
徐妙儀的大姨夫就是朱守謙的親爹——當年的南昌王朱文正。
造謠君主陷害自己親侄,將其圈禁而亡,簡直大逆不道!毛驤忍耐的握了握拳頭,“還有呢?”
徐妙儀說道:“他說當年皇子們都還小,唯有姨夫成家立業,文武全才,在文官和軍隊中都頗有威望。因此皇上十分忌憚他,恰好那時候有御史彈劾姨夫貪污軍餉,縱容手下行惡事,就順水推舟奪了姨夫的官職,姨夫不服,整天叫屈,弄得軍心惶惶,皇上派人搜了姨夫的家,抄沒出了私藏的龍袍。”
毛驤說道:“胡言亂語,他怎麼不編排抄出了和氏璧呢?”
徐妙儀說道:“黃儼說龍袍是皇上故意栽贓的,那龍袍是皇上準備大明建國登基時用的,由蘇州五個繡娘耗時三年方繡成,黃儼親自去蘇州督造龍袍,一眼就瞧出來。”
“五個繡孃的證詞都在,按了手印,一直在他手裡,一旦他出事,龍袍和這些證據會被人秘密送到表哥朱守謙手中。毛大人,我也不信黃儼,他定是騙我,故意亂我陣腳,可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謂證據一旦送到我表哥手裡,無疑會使得皇上和靖江王兩人祖孫離心,皇室分崩離析。”
難怪徐妙儀最後重複了三次“你在騙我”,居然是這等誅心的算計。毛驤勃然變色,去外頭命令道:“看住靖江王府,不準任何人接近靖江王,所有送到郡王手裡東西都要事先仔細檢查!”
毛驤走後,留下十個錦衣衛護送徐妙儀回家。
一個小旗進來請道:“徐大小姐,京城已經戒嚴了,此地不宜久留,您快隨我們回去。”
徐妙儀跟着小旗走到門口,突然轉身抱起全魚宴上尚未開封的酒罈,在泥封處聞了聞,說道:“是二十年紹興花雕,我能拿回去吧?”
小旗十分警覺,他低聲道:“得罪了,標下要先檢查一下。”
小旗打開酒罈,先倒了一杯酒自己嚐了嚐,確定沒問題了,將美酒倒入一個酒葫蘆裡遞給徐妙儀,“酒可以帶走,酒罈留下。”
在毛驤嚴苛的管教下,錦衣衛比以前親兵都尉府厲害多了,真的不放過任何細節,徐妙儀拿起酒葫蘆,說道:“你們毛大人是個有本事的,憑他的能力,即使不用我合作,也遲早會挖出黃儼。”
徐妙儀騎着馬,抱着酒葫蘆且飲且行,兩隊錦衣衛簇擁着保護她,外頭已經颳起了北風,初冬的夜晚寒冷刺骨,一粒冰冷落在了徐妙儀的額頭上,她向前看去,前面帶路的小旗提着氣死風燈籠,碎屑般輕飄飄的東西圍着燈籠飛舞,如飛蛾撲火似的,在透亮的琉璃燈罩上留下斑斑點點的陰影印記,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徐妙儀灌了一口酒,二十年的花雕在陰涼的山洞裡封壇沉釀,水分蒸發,美酒越來越香醇濃烈,一罈酒最後釀出不到半壇,比燒刀子還烈,入喉時就像點了一團火,從舌尖一直燒到了胃部,馬匹的顛簸激發了酒勁,全身都在發熱,才喝了五口,她就搖搖晃晃的有些醉了,看着眼前燈籠都是重影的。
衆人拐到一個街口,有人已經堵在這裡了,冷冷道:“你們都退下,我送徐大小姐回去。”
是燕王朱棣,徐大小姐的未婚夫呢,有他護送,定是無虞的,錦衣衛們識趣的離開。
小巷幽深,一雙人騎在各自馬背上相顧無言,朱棣先開口,問道:“京城突然戒嚴,我預感不對,趕到百草堂找你,結果……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徐妙儀說道:“如果事先告訴你,你定反對這項計劃。”
朱棣又問:“你父皇要求你瞞着我吧?”
徐妙儀說道:“我很少認同皇上的想法,不過這一次我覺得他是對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朱棣掃了一眼她手裡的酒葫蘆,“結果依然沒能達到目的吧,否則你也不會借酒消愁。”
“嗯。”徐妙儀點點頭。
朱棣本想先“譴責”一下徐妙儀瞞天過海的冒險行爲,可此時見她頹廢失望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
“你醉了,別從馬背上掉下來。”朱棣拍馬過去,一把將她抱到了自己的馬鞍上,脫下自己的紫貂大氅披在她身上,隔絕了寒風和雪花。
徐妙儀說道:“我的酒——”
“不準喝了。”朱棣果斷的說道,將酒葫蘆留在後面的馬匹上,順手攬過前方佳人的腰肢,“坐穩了,下雪了路滑。”
肌膚相親的瞬間,朱棣明顯感覺到懷中人先是一僵,而後纔像正常醉酒似的軟在自己懷中,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朱棣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徐妙儀說道:“這個明日你進宮親自問皇上吧,我不能說。”
一聽此言,朱棣便沒有追問,他知道徐妙儀爲難,明日問父皇,父皇定也爲難,不過讓親爹爲難,總比讓媳婦爲難好……
朱棣洞徹人心,說道:“好,我明日一早就進宮,除了詢問緣由,還會求父皇儘快賜婚,等你當了燕王妃,他們就不敢拿你冒險了。”
感覺懷中人又是一僵,“這就要賜婚啊?”
朱棣緩緩驅馬前進,“怎麼?你不願嫁我?”
徐妙儀似乎真醉了,背靠着朱棣寬闊的胸膛,“嗯,想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朱棣說道:“我希望你明天就是燕王妃。”他情不自禁的抱緊了懷中人,徐妙儀感覺身後朱棣的氣息逼近,似乎要吻着她的耳垂了,她慌忙戴上和紫貂大氅連在一起的兜帽,“下雪了,真冷。”
徐妙儀從頭到腳都裹在紫貂大氅裡,隔絕了朱棣審視的目光,她不知該以後如何面對朱棣了。黃儼其實在最後說了兩件事,第一件徐妙儀已經坦白交代給了毛驤,以阻止表哥朱守謙走向謀反的悲劇。
而第二件纔是最致命的,黃儼鐵定徐妙儀不會告訴任何人:
“徐大小姐,你還記得八府塘湖心小築被軟禁的永安郡主嗎?她不是死於產後血崩,而是皇上經歷了元宵節城牆張士誠殘部的刺殺後,已經不能容忍永安郡主了,決定去母留子。”
“你親自接生,永安郡主本來可以活下來。可是皇上派出去的宮廷女官調換了你開的藥材,將收斂傷口的藥物換成了活血通淤的,導致郡主大出血而亡。”
“你當時有所懷疑,還特地去了藥房查看藥渣和剩下的藥汁,確認就是自己開的方子,纔沒有繼續追究下去。其實那是做給你的看的,真正餵給郡主的藥罐子已經被女官調換了,沉入湖底。”
“那時候燕王朱棣在宗人府當差,負責照顧永安郡主待產。永安郡主之死,皇上是主使,你的未婚夫婿朱棣是主謀,你最好的朋友胡善圍是調換藥物的劊子手。”
“所以,你真要嫁給燕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哈哈,這好像不符合你性烈如火的個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