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昕陪着弘曆返回側殿時,索瀾往鎏金香爐裡添了些許檀香末,是杜衡芳芷,繚繞一室的沉甸甸的濃厚之中,帶着沉穩與深邃。這是太后一貫喜歡的檀香,大有跌宕起伏盡在頃刻間淡定如常之勢,似足了昔日的太后周身散發着的那股子陰戾冷寂。
“皇上,您別這樣擔憂了,曹院判乃是國手,定然有法子醫治好太后的病。”蘭昕違心的說了這樣的話,無非是情面上儘儘心罷了。實則,她真的不希望太后好起來,這樣的話他不敢對皇上宣之於口,只能在自己心底偷偷作想。
弘曆一把將蘭昕攬於懷中,力道格外緊,彷彿唯有這樣貼着她,才能讓自己覺得不是一個人。“朕不希望太后好起來,亦不能叫她死,成日裡還有佯裝孝義侍奉在冊,朕的心好了,蘭昕朕的心好累。”
蘭昕猛然一驚,臉色唰的慘白,可不知道怎的,心裡竟然有一絲竊喜。皇上知道了真相,沒有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了。“皇上,您都知道了是不是?”
慢慢的鬆開了手,弘曆的心裡有些不暢快:“既然你早已經知曉,爲何不告訴朕。你覺着朕會不信你的話,還是……”
這一刻蘭昕沒有遲疑的湊了上去,用自己溫潤柔軟的脣瓣,堵住了弘曆要說的話。“臣妾並不比皇上早知道多少,接二連三的事情,臣妾雖然疑心,卻苦於沒有證據。茲事體大,太后又是皇上的皇額娘,即便……即便不是生母,亦有撫育教養之恩。臣妾怎麼敢空口白話,說這些不盡不實的事情。”
她的眸子裡滿是清潔與澹然的光彩,一句話一個字,均是她真切的心思。“臣妾不是想隱瞞皇上,只是這樣的苦惱,擾煩臣妾的心便罷了。如何能讓皇上也隨之憂心。”
弘曆繃着的臉龐,微微舒展了些。猶如他緊緊揪着的心一般:“蘭昕,朕與你結縭十數載,從來都是無話不說的。此事亦是如此,朕知曉太后對你百般挑剔,心裡也是不忍。可要朕將原委細細對你說……亦不曉得要如何開口。你可知,朕的生母非但不是先帝爺的寵妃,甚至還是……”
嫡庶之別,深深刺痛了弘曆的心。他原以爲,自己不是嫡出好歹也是高貴的血統。卻不想,自己的生母只是卑賤的宮女,且從頭到尾,先帝爺都沒有給她任何名分,只是奪走了她的孩子,交給出身顯赫的太后來撫育。這算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若不是當年皇祖父康熙帝看中自己,命人將自己接進宮來親自教授課業,說不定先帝也不會讓自己登基爲帝。弘曆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宿命從出生起就捏在旁人的手心裡,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英雄不問出處。臣妾不管皇上有着怎麼樣的出身,臣妾只知道,皇上英明睿智,獨步古今,會成爲大清最了不起的帝王之一。”蘭昕知道弘曆說不出口,必然是因爲雅福嫡親姐姐的身份卑微。這些事情,若是旁人看來,倒也算不得什麼要緊的事兒。可皇上一直最忌諱這些。
“朕隱隱約約記得,先帝每每總愛於弘晝親近,那會兒朕還年幼,不明就裡。弘晝也一直養在太后身側,和太后極爲親近。以至於,朕瞧見先帝、太后一併逗弄弘晝玩的時候,心裡格外的不是滋味兒,現在想想,許先帝心裡更在意的孩子,應當是弘晝纔對。”弘曆沉痛的閉上雙眼,心緒略有不寧。
蘭昕不知道怎的,聽弘曆提及弘晝,心裡還是有些敏感。“皇上,先帝爺終究還是將冊封您爲新君的旨意書成旨,擱在正大光明匾之後的匣裡。足以見得,先帝對您另眼相看,知曉您纔是皇位最合適的繼承人。幼時的事,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記憶罷了,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稍作停頓,蘭昕幽然道:“臣妾只曉得皇上纔是大清的國君,臣妾一直以皇上爲驕傲。”不知道是不是殿上的檀香氣味兒過爲濃郁,蘭昕只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都染上了那一份沉重。蹙了蹙眉,她知道有些事兒不能再隱瞞皇上,親口讓皇上知曉,總比來日被翻舊賬要好得多。
如此,蘭昕便慢慢的起身,穩穩當當的跪在了皇上身前。“臣妾忤逆太后,犯下了十惡不赦的死罪。今日若不能當着皇上的面兒如實坦白,心中到底不寧。”
弘曆沒有作聲,只待她繼續說下去。
蘭昕會意,凜然嘆息:“臣妾收買了孫永來,令其在太后的平安湯藥裡……做了手腳。乃是這一回太后發病的前因。後,臣妾又威脅院判曹秦川,令其想方設法將瘋藥混進太后的湯藥裡,只是因爲太后起了提防之心,此法並不順利。臣妾是存心想要太后瘋癲,若此,便不會再有人危及如繽的安危,更不會有人暗中霍亂後宮,致使皇上心不靜。”
話說到這裡,蘭昕的眼底已經凝聚了潮溼的霧氣:“一切都是臣妾一人主使,一人所爲,求皇上念在臣妾侍奉多年,夫妻情深,不要牽累富察一族其餘血脈。臣妾單憑皇上處置。”
弘曆看着蘭昕默默許久,終於還是起身,親手扶了她起來。“都說夫妻本是一體,這話朕今日才總算是驗證了。蘭昕與朕想到一處去了,着實是心有靈犀。”笑意驟然泯於眼底,弘曆仰起頭沉重道:“太后……還留着朕嫡親額孃的性命作爲要挾,朕不能要她的命。”
蘭昕震驚不已,倏地站了起來:“皇上是說,太后這些年一直都有籌謀……這未免……”未免太可怖了。已經三十二年了,太后撫育了皇上足足三十二年,這期間所有的疼愛憐惜,所有的母子親密,難道都是太后做出來的假象麼?實際上,她根本一直算計着這一切,一直算計到今天。
二人眸光相對,弘曆沉吟片刻才道:“朕原本不想留下曹秦川,但太后一時半會兒還不能……也只好將她囚禁與慈寧宮再慢慢打算了。朕猜想,她是不會說出朕嫡親……額孃的下落,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她的榮華富貴,才能保全她的殘命一條。”
蘭昕輕嘆一聲,慢慢道:“這也就罷了,皇上,臣妾最擔心的是您的清譽。臣妾原以爲太后病着,身邊沒有高翔,只有雅福與陳進忠王進保伺候着,便真能被困在慈寧宮裡安心靜養了。可實際上,宮內外的許多事情,太后依然瞭如指掌,臣妾想,這其中必然有咱們疏漏的地方。倘若太后藉此渠道,勾結朝中大臣,又或者散播訛傳蠱惑人心,那……”
“朕自會小心部署。”弘曆只覺得頭疼的厲害,不想再說下去。
蘭昕寬慰道:“皇上放心便是,太后這裡,臣妾與嫺妃自然會照應。只是那純妃……”倒也不是落井下石,想趁着太后抱恙,將純妃蘇氏置於死地。而是蘭昕不想在留下這樣的人,與太后爲虎作倀,攪得後宮沒有一日安寧。
且說,蛇蠍心腸的人抱成團,必然能想出更加毒辣的法子,叫人防不勝防,還是分而治之的爲好。
“婉蓉……”這些日子,弘曆有悉心觀察純妃的一舉一動,他不是沒有瞧出旁人怎麼嫌惡這一位妃主。更不是沒有看出純妃的野心,她是巴不得自己的兒子成爲太子,自己的身份一朝越過旁人去。只是,弘曆心裡顧念舊情,亦顧念永璋的顏面,少不得給她留着些體面。
再有,她亦的確侍奉太后盡心,旁人看在眼裡或許是有目的而爲之。但朝野上下,早已經傳遍純妃是後宮最“賢惠”的娘娘。若此,想要懲治純妃,就得有一定的理由。
蘭昕看出了皇上的猶豫,便順勢道:“臣妾是想,既然純妃伺候太后慣了,倒不如皇上下旨,令她暫居慈寧宮偏殿,繼續侍奉太后。”
如此一來,純妃也算是和太后囚禁在一起了。既然走不出慈寧宮,也必然不能隨便爲禍了。擱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總好過讓她在看不見地方做手腳。
“就依照皇后所言吧。”弘曆斂息,憂鬱道:“朕登基爲帝時,永璋才幾個月大。朕總得給他留幾分體面。”
“臣妾明白。”蘭昕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的永璉,尤其是提到幾位阿哥的時候。她正有些難以抑制的心酸,卻被弘曆一把攥住了自己的雙手。
“朕瞧着,曹秦川是個老狐狸,凡事總會偷奸耍滑,並不可靠。倒是曹旭延,耿直也正義。你若也覺着好,就讓他一直侍奉你的身子。朕沒有了永璉,卻希望與蘭昕再有一個阿哥。朕與皇后嫡出的阿哥,將來,朕便親筆書寫聖旨,立他爲太子。嫡出好哇,愛新覺羅氏與富察氏嫡出的孩兒。他的身份該有多麼的顯貴。”
斂去了眉目裡的澀楚,弘曆凝眸道:“蘭昕,這個孩子是朕與你的指望。朕必不叫他受一點兒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