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吉祥。”屈膝的動作略微有些生硬,魏雅婷沒想到皇上竟然真的會來。那一日的不悅,還印在腦海中,從前的種種不愉快,亦歷歷在目。他以爲皇上知道她不願意向他低頭,也不願一味柔順去迎合,於是不會踏足她的地方。
原來是她低估了皇上的佔有慾。不錯,那是他貴爲天子,與生俱來的性子。叫人畏懼、慌亂,手足無措。
弘曆沒有做聲,猶如沒有看見迎在身前的魏氏,兀自走了進去。尋一處落座,便有侍婢奉上香茗。端起茶盞擱在鼻前輕輕一嗅,他才平靜道:“朕不喜歡普洱,還是雨前龍井比較合朕心意。”
奉茶的侍婢是從來就沒有侍奉過皇上的夏瀾,聞言自然是驚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她連忙告罪,忙不迭的捧着茶盞退了下去。
於是內寢之中的氣氛便更是讓人覺得難受了。說不出來是怎麼樣的一種僵持,彷彿空氣已經凝結成冰,想要抽一口,卻又硬又涼,頂的心口疼痛不已。
魏雅婷心想自己不痛快也就認了,皇上要是不痛快了,想必往後就不會再來。只要是皇上自己不願意來,就不算她愧對皇后,兩全其美。於是乎魏雅婷的臉拉的更長了,眉心也淡淡的凝聚着不悅的黑氣,彷彿誰欠了她銀子沒還一樣。
弘曆看她一眼,便覺得很是有趣。從來還沒見過虎着黑臉迎駕,仇視自己的宮嬪呢。且別說,她雖然淡漠的凝視着自己,眼神和心思卻並不統一。只怕這會兒心裡不知道怎麼痛快呢,以爲擺擺樣子,就會不願意搭理她。小女孩兒的心思,真是可笑。“魏常在,朕怎麼招你不痛快了?”
心裡一驚,魏雅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竟然直話直說,這樣不加以掩飾的問了出來。“臣妾不敢,皇上您是九五至尊,萬歲爺,雅婷不過是區區小女子,哪裡敢心存怨懟。”
“萬歲爺?”弘曆輕哂一笑,雖說這是對皇上的稱呼不假,可自己似乎還沒有老到那份兒上吧?幾乎是下意識,他撫了撫自己輪廓分明的臉頰,更茫然的凝視着面前,酷似洛櫻的女子。“沒有怨懟,臉色都陰沉成了這個樣子,若稍微有些怨懟,你豈非要撲過來把朕生吞活剝了。”
魏雅婷縮了縮脖頸,蹙着眉頭道:“臣妾不敢。從前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得罪了皇上,便招致來各種苦況。那竹林苑臣妾一住就是好些年,若非皇后娘娘還惦記着臣妾,不先臣妾粗笨,留在身邊侍奉,這會兒,臣妾依然在竹林苑裡挖筍、取水、辛勤勞作呢。”
“你可真會狡辯。”弘曆橫眉冷目,朗聲道:“句句都帶刺,衝着朕來,埋怨朕將你關在竹林苑多年不瞅不睬。竟然還狡辯說沒有怨懟,哼,你真當朕是三歲的孩子麼?”
嗤嗤一笑,魏雅婷不以爲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雅婷不過是後宮裡毫不起眼的小小常在罷了。皇命難違,但凡是皇上的吩咐,臣妾都會照搬,絕沒有二話。如此說來,臣妾被關在哪兒,做什麼樣的活兒都無妨,皇上實在不必多心,陳切實甘之如飴的。”
“哦?”被頂撞,換做平常,弘曆早已經大發雷霆。可這會兒,是想要生氣也氣不起來。“巧言令色原本沒有什麼不可,但對朕口是心非,可是大不敬。你就不怕朕治你個欺君之罪麼?”
淺琥珀色的旗裝上,幾朵淡粉的桃花,銀絲線摻了幾縷金線,隨着身姿搖曳,淡淡的閃爍着光點。魏雅婷慢慢的走到皇上面前,微微一福:“臣妾方纔說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鐵血特戰隊全文閱讀。何況天下都是皇上您的,臣妾舍了一己之身,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好像是在說一件極爲甜蜜的事情,微微勾脣,年輕女子那嬌嗔的美態盡顯無疑。
“何況臣妾一死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倒是勞皇上偶爾記掛,如此來算,享福的是臣妾,吃虧的是皇上。這買賣不虧。”魏雅婷見夏瀾奉了新茶,遲疑着不敢進來,便隨即招手:“也說了好一會兒話了,趕緊奉上龍井讓皇上潤潤喉。”
夏瀾這才鬆了一口氣,小心的捧着茶盞進來,畢恭畢敬的擱在皇上手邊。隨即又是福身,一顆也不敢耽擱的退了出去。動作小心且麻利,一氣呵成,生怕多逗留一會兒,又惹的皇上不悅。
被她這樣的舉動逗笑了,魏雅婷以手背貼在脣上,擋了擋笑意。
“皇上,不用臣妾說,您自己也能瞧出來了吧?比之臣妾,您纔算是臉色陰鬱。臣妾身旁伺候的夏瀾,一貫膽大的厲害。連蜈蚣、蠍子之類的毒蟲都敢徒手去捉。偏是不敢正眼瞧一瞧皇上。”魏雅婷笑過之後,忽然繃起臉來:“皇上,您來臣妾這裡,不光是爲了討盞茶喝吧?”
弘曆被她問的有些尷尬,從她審慎的目光裡,隱約瞧出她滿心的疑惑。“怎麼,你方纔不是說朕富有天下麼?天下都是朕的,難道你這裡朕就不能來麼?”
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魏雅婷眼底的笑意一瞬間泯去不見。“皇上請恕臣妾直言,您之所以前來,並非是爲了一盞龍井,也並非是爲了和臣妾說話。而是……你想看一看臣妾這張臉。”
想也能知道,後宮最不缺的便是口舌婦人,魏氏必然已經有所耳聞。若此,弘曆反而坦然了許多:“的確是很像,也越發像了。但這只不過是容貌上的相似而已。”
“不然呢?”魏雅婷顰眉道:“面容相似就已經足夠讓臣妾遭逢滅頂之災了。皇上您的嫌惡,險些斷送了臣妾的性命。難道這還不夠麼?還是皇上您希望臣妾更慘一些?”
“你非要這樣和朕說話麼?”弘曆被她嗆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那皇上喜歡臣妾這樣和您說話麼?”魏雅婷饒有興味兒一笑:“方入宮的時候,臣妾膽小怯懦,就和夏瀾一樣,甚至不敢多看皇上一眼。原以爲謹小慎微,盡心侍奉,就能換來皇上的疼惜。可偏偏不是。”
眼角眉梢裡,滿滿是魏雅婷的傷懷:“臣妾是帶着父親期望入宮的,臣妾以爲即便不能光耀門楣,至少也能找到一個終身的依靠,讓父親安心。誰知道,僅僅是因爲臣妾容貌與旁人有幾分相似,就招致皇上這樣的嫌惡。那種感覺,彷彿是從雲端掉下來,跌進萬丈深淵。
這一起一落,讓原本膽小如鼠的臣妾變得頑強起來。從畏懼到習慣,再到無所畏懼,其實不過是短短几年就能走完的心路歷程。而今,臣妾早已經適應了竹林苑的生活,也不想再礙皇上的眼。還是那句話,皇上您富有天下,天下間所有的都是您的。
想來紫禁城的貢米養着臣妾這個閒人也不算是浪費吧。至少,臣妾還能挖筍,取竹葉上的清水烹茶,或者做做針黹等等力所能及的小事。不讓皇上太心疼銀子。”
當真是讓人無言以對。魏氏的每一句話,都在說皇上的薄情,她的苦楚。可偏偏又像是開足了玩笑,讓你覺得尤其又好笑之餘,又爲她歷經的苦難而感覺心疼。這是弘曆從未有過的體驗,怎麼可以有這樣一個俏皮的女子,讓人慾罷不能?“這麼說,你覺得皇后將你帶出宮來,倒是錯了?你情願留在竹林苑,也不想看一看景色如此秀麗的圓明園?”
魏雅婷這一回沒有做聲,一雙透着靈氣的眼睛骨碌碌的在眼底轉動,像是滿腹心事。
“哼。”弘曆輕哼了一聲:“方纔不是還應答爽脆麼?怎麼這會兒卻又成了縫上嘴的家雀,不會嘰嘰喳喳了?”
“臣妾不過是在想,究竟是圓明園宛自天開的景色怡人,還是紫禁城的富麗堂皇更震懾人心罷了資本大唐全文閱讀。”魏雅婷不以爲意一笑,隨即正經了臉色,鬱然低聲:“皇上,說了好一會兒話了,臣妾也口乾舌燥,能不能坐下喝一口茶啊?”
弘曆饒是思維活躍,也被她攪得腦子裡有些亂了。他以爲她是要說怨不怨皇后之類的話,又或者是在想該不該走出竹林苑,卻竟然她僅僅是在比較圓明園與紫禁城的風光。這也就罷了,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怨聲載道,一會兒又溫婉乖巧,到底哪一個纔是她原本的樣子?“朕沒說不許你坐。”
“可皇上您也沒說過臣妾可以坐。”魏雅婷說話趕勁,聲音更是清脆,彷彿每個字都是一顆打在玉盤上劈啪作響的珠子。“臣妾雖然不才,可畢竟在宮裡待了這麼些年,多少是知道宮規的。皇上沒有恩典,就不可擅自妄動,哪怕是在臣妾的房中,也依舊是皇上您說了算。
這麼說吧,倘若方纔臣妾沒有請示皇上的心意,自顧自的坐下品茗。
皇上您一不高興,臉色就沉了下去。臣妾還要去猜,自己是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了,又惹皇上不痛快了。好吧,皇上若是痛快之人,不願意讓臣妾猜,直言臣妾失了分寸,不該不問就坐下。那怎麼辦?難道茶還沒有送到口中,就又得站起來和皇上說話、請罪啊?來來回回,總是最折騰人,臣妾還真是怕一個不小心,閃了腰呢。”
只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弘曆的心都被她這噼裡啪啦的一席話彈亂了。“朕不過一句,你這兒多少句等着呢。是否竹林苑清靜慣了,難得有人能陪你說說話。逮着機會,便如此喋喋不休,讓人不得安寧!”眉頭一鎖,弘曆不禁憂心更甚:“你這個樣子千萬別再去皇后身邊伺候了,皇后身子不適,怕是最受不得吵。你記住了麼?”
長長的嘆了一聲,魏雅婷拉着臉子悶不吭氣的坐在了皇上身邊,只顧着端起一盞清茶,小口小口的喝起來。彷彿皇上的那些話,她一個字兒也沒有聽見。
這又是犯了什麼毛病?弘曆簡直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你怎麼又不說話了?失聰了,聽不見朕叮囑你什麼麼?”
魏雅婷猛的擡起頭來,嘭的一聲將茶盞擱下,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憤聲道:“臣妾說話,您嫌臣妾吵。不說話,您又責備臣妾失聰了。難怪這世上總是流傳一句話,伴君如伴虎,真是一點兒也不假。臣妾今日可算是領教了。”
“你還有理了。”弘曆被她噎的哭笑不得:“你哪兒來那麼多閒碎話。什麼伴君如伴虎,什麼君要臣死,什麼跟什麼啊你就不會好好的和朕說說話。怎麼就不能像旁人一般,問問朕累不累,舒心不舒心,是否用過了午膳……”
“皇上。”魏雅婷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冷聲喚住。見皇上一臉的折磨的神情,她才稍微開懷了一些,只是表情依舊不怎麼好看。“皇上覺得臣妾不如旁人會侍奉,那就請皇上去找會侍奉的人侍奉在側。臣妾可不敢強留皇上在房中生悶氣,否則又不知道要受怎樣的責罰。”
這話出口,弘曆登時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不走,人家明擺着已經下逐客令了。走,那作爲皇帝的尊嚴往哪裡擱,竟然是人家不願伺候給轟出來的。真是豈有此理。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弘曆還從沒見着這麼不講道理的女子。從前的洛櫻雖然執拗,可與他相處的時候永遠是柔順似水的。
偏偏這個魏氏,看上去柔柔弱弱,膽小的不行,實則卻是封在紙皮子裡頭的活老虎,一個不留神就撲上來連撕帶咬,毫不客氣。
“臣妾恭送皇上。”魏雅婷撲閃着亮晶晶的眸子,規規矩矩的行了禮。“這會兒回去,正好是用晚膳的時候,臣妾就不留皇上多做一會兒了。”
“好。”弘曆簡短的一個字,表露不出內心的複雜。除了走,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目送皇上離開,魏雅婷深吸了一口氣,冷汗這會兒才冒出來。她不想侍寢,不想和他親近。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全,所以無論皇上會不會生氣,她都只能請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