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額娘多心了。”蘭昕覺得腰有些酸,便自行擇了一處坐好:“臣妾最是見不得骨肉分離的慘況了。只是皇上一直撫育在您膝下,一轉眼已經三十餘年,又怎麼會算是骨肉分離呢。”不待太后開口,蘭昕接着看了一眼清心師太:“師太是方外之人,必然不會放不下塵俗之事,想來也不會對太后的話多心。心裡惦記的必然還是祈福的各項事宜,師太您說本宮猜想的對麼?”
清心輕輕點了下頭,收起滿腹的辛酸:“貧尼自當盡心助太后爲大清國祈福,此外之事貧尼無力參與,更不該分心去想。皇后娘娘福慧雙修,一語中的,倒叫貧尼心清,多謝娘娘。”
太后沒有慍怒之色,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動怒沒有半分用處。她只是看了看若楚,又看了看蘭昕,勾起脣角凜然一笑。“哀家以爲,論及禮佛之事,這宮裡不會有人比哀家更懂了。不想皇后也懂得這些,說話滴水不漏也就罷了,領着哀家與師太兜圈子的本事,竟也不差,倒是頗有慧根。”
“皇額娘謬讚了,臣妾不過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壞的地步,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過是歸咎於自己的心罷了。”蘭昕正想勸太后以祈福之事爲緊要,就聽見李玉急促的通傳:“皇上駕到。”
正要站起來向皇上請安,蘭昕已經懸了一口氣存在胸腔,卻聽見一個無比令人難堪的聲音響徹耳畔。
“弘曆呀,你來得正好,見一見你嫡親額娘吧。”
太后搶先開口,就是不想再由着皇后兜圈子。“哀家期待這一日許久了,想來皇上也是如此。到底是骨肉相連的親情,十月懷胎不宜,弘曆,你額娘這些年也沒少吃苦。既然趁着這個由頭見了面,你們也就好好說說知心話吧。”
儼然一副慈惠樣子,太后正襟危坐,擎等着看笑話。
弘曆的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他意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卻沒有意料到太后竟然這樣的不顧顏面。“給皇額娘請安。”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弘曆僅僅是抿着薄脣,不多言語,行動之間既沒有拒人千里的帝王威嚴,也沒有煩躁怨懟的肅殺情緒,他僅僅是不動聲色的如舊行禮,以溫和而又深邃的目光凝視着太后。
“怎麼?弘曆,你嫡親額娘也不敢相認麼?”太后冷言冷語,輕蔑至極:“若是先帝知道,終有一天,你們母子相見竟然是這樣的結局,不知他作何感想。”
“皇額娘。”弘曆重重的喚了一聲:“朕知道,近些日子你身子大不如前了。朕也一直囑咐嫺貴妃好好侍奉在您身側,竟然不想,還是如此不濟。等下朕便傳御醫來,仔細給您瞧一瞧。”
蘭昕忽然覺得不寒而慄,雖然皇上說這番話的時候很是平靜,甚至能聽出關切之意,可就是讓她覺得心慌。“皇上,臣妾有些關於祈福的事情想與清心師太商討,既然太后身子不適,不如就請師太前往長春宮細說。”
弘曆本是不想蘭昕操勞的,但這個光景下也沒有別的法子了。“你自己當心身子,別太勞累了。”
“臣妾明白。”蘭昕動作緩慢的福了福,正經臉色道:“那臣妾先行告退了。”其實蘭昕心裡多少是有些彆扭的。不爲旁的,從進來到自己帶着清心師太離去,皇上他都沒有看一眼這位嫡親額娘。蘭昕知道,他根本就不願意認這個額娘,甚至不願意她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他真的能忍得住麼?真的就不會有一點留戀麼?
“怎麼?皇上你怕了?”太后冷笑一聲,“嘎吱”一聲撕破了自己的衣袖:“哀家手上的這些黑線,便是你的傑作吧?”
太后雪白的腕子上,一條兩條,還是三條四條,秘密交織在一起,如同蜘蛛網一樣的黑線,猙獰扭曲着,形成奇怪的紋路。“不光是手臂上,哀家的身上也有。起先一條兩條,後來便是密密麻麻。哀家怎麼也想不通,從飲食到飲水,從所用到所需,沒有一件事情,哀家沒有過心,你是怎麼做到的?”
“兒子什麼也沒有做過。”弘曆面容平靜,語調沉穩,像是再自言自語一般,沒有任何的情緒。
“敢做卻不敢承認麼?”太后冷笑一聲:“哀家都要死了,你還怕什麼?”
“兒子是沒有做過。”弘曆毫不掩飾:“這樣的手段,細膩緩慢,要一點一點的奏效,想必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了。兒子天生性急,等不了這樣多的時候,所以皇額娘,您真的錯怪兒子了。”
言罷,弘曆喚了一聲李玉。
“你想幹什麼?”太后警惕的瞪圓了眼睛:“這裡是慈寧宮。”
“朕若是沒有太后這個皇額娘,自然可以讓旁人來當崇慶皇太后。您不是希望,朕與嫡親額娘骨肉團聚麼。”弘曆當着李玉說這些話,一點也沒有避諱。一則許多事情他不方便下手,二則他也需要讓太后看一看什麼纔是皇上的威嚴。“那朕自然得成全你。”
太后並不畏,只是不信而已。“哀家到死也不會相信,你會認嫡親額娘,並且冊封她爲太后。不錯,你可以暗殺哀家,讓她名不正言不順的取代哀家的位置,神秘的幽禁在深宮之中,說的好聽便是頤養天年,說的難聽一些,一輩子都要披着旁人的皮度日,生不如死。
這不能證明是皇上你孝順,反而只能說明你自私你無情,你爲了皇位與你的尊嚴,竟然忤逆不孝。想來九泉之下,你爺沒有面目見大清列祖列宗。弘曆,你是哀家一手帶大的,你的心思如何,哀家會不知道麼?”
“那也已經是皇額娘您故去之後的事情了。”弘曆略有些不耐煩:“李玉,這裡有兩顆極好的藥丸,是朕命數位御醫,以最好的藥材精心調製而成,十分昂貴。你替朕……給太后服下。”
“兩顆?”太后不禁有些詫異:“一顆還不夠麼?”
“皇額娘,您想什麼呢?有病當需治,您總不能諱疾忌醫,兩顆纔有的藥效,一顆又怎麼能夠。”弘曆將藥丸送入李玉手中:“朕一直都想不通,皇額娘您這樣好好的過日子就不行麼?爲什麼一定要撕破臉,爲什麼一定要逼着兒子把你送上絕路。
難道說這些年的母子情分,您真的一點兒都不顧念麼?何況,今日這個局面,除了魚死網破,您還能撈到什麼好處?請恕兒子愚鈍,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還望皇額娘明示。”
“你以爲是哀家奪了旁人的骨肉,養育在膝下,當做自己的孩子來謀取權位麼?”太后狹長的鳳目裡,盡是淚光。那是旁人根本就不懂的傷痛。“哀家很想問一問先帝,爲何執子之手成了一句空話,自從見過你嫡親額娘,有了牀笫之歡,先帝的心裡就再也沒有過哀家。
他們一個情濃,一個蜜意,揹着哀家繾綣柔情,可哀家的孩子沒了,哀家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的孩子沒有了。先帝竟然……竟然告訴哀家,他還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能取代哀家的骨肉侍奉在哀家身側。
你嫡親的額娘,是她親手將你抱來哀家面前。那一天,哀家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哀家的兒子屍骨未寒,就別草草埋葬,而哀家非但不能哭,還要滿心歡喜的接過你,抱着你,帶着你滿京城的炫耀,這是雍親王府的四阿哥,這是先帝的四阿哥……
可哀家的四阿哥,連被埋到了什麼地方,哀家都不知道。還有,你以爲是哀家將你的額娘逼死了,是哀家藏了她在慈雲庵麼?其實不然,那都是先帝的主意,就連你並非哀家親生子,也是先帝刻意讓奴才傳到你耳朵裡的。
爲了什麼呢?就是爲了你嫡親額娘,先帝不想讓她記恨自己一輩子,於是他向把你還給她,又或者至少讓你知道,原來你還有另一個額娘。
也是抱你回來的那一日,先帝要哀家跪在哀家親兒的靈位前發誓,此事決不許哀家在提,否則……哀家的親兒便要下地獄受萬世苦楚。她要哀家不許傷害若楚,視你爲己出,哀家唯一的條件便是,從此以後不許他們再有半點牽扯。”
說到此處,太后已經是淚落如雨,聲音哽咽。“弘曆……你知道麼?哀家真的是一心一意的待你,真的把你當成哀家的四阿哥了。可先帝出爾反爾,他甚至想要將你額娘接進宮來。這麼多年,他都沒有放棄她,從來沒有。
現在想想,皇后目家聯合朝中各大勢力,不許哀家成爲皇后,背不住就是先帝的心願。他啊,是盼着你親額娘能回到紫禁城,能因爲你而顯貴而享福。那麼哀家這麼多年的努力算什麼?人人都以爲鈕鈷祿氏熹貴妃乃是先帝摯愛,卻原來,哀家連一個卑賤的使喚丫頭都不如。換做是你,你能不恨麼?弘曆,你能不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