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的園子裡,幾株梅樹爭奇鬥豔,一陣風過,送來縷縷馥郁,可謂香溢遠清,沁人心脾。‘.
雅福捧着沉香木的托盤,上置嵌了金邊的鳳尾圓玉盤一個,銀質小剪一把。恭恭敬敬的託呈於太后面前:“太后看着哪一株順眼,減下來插在新呈上來的花瓶裡,擺在寢室纔好。日日對着看着,方纔不算辜負這生於苦寒之時的嬌花兒瑰麗。”
狹長的鳳目的微微一虛,太后眼裡銳利的光芒也沾染了梅花的凜氣,淺笑輒止:“也就是你還當這花兒是個寶。落進旁人眼裡,指不定多麼的孤苦清寂,入不得眼。”
“那可不盡然。”雅福如舊時一般抿脣淡笑,興致濃稠:“奴婢聽說,皇上昨個兒才讚了皇后秘製的梅花糕呢,說清凜幽香,入口綿化,咂不盡的雅緻嚼不爛的清幽。皇后用來制糕點的不過是御花園的梅,論品相氣味兒皆不如這慈寧宮裡的好。”
太后聞言不由婉轉而笑,嘶的抽了口涼氣:“好不好,本就不在梅花。”餘光觸及雅福的面龐,見她竊喜含笑,抿脣低眉,太后無可奈何的取了銀剪子:“你呀,淨會逗我。也不看看哀家如今是何年歲了,早就過了嘴貧舌滑的時候了。”
“奴婢不過是博太后一笑罷了。”雅福端正福身,托盤裡的玉盤穩穩當當沒有晃動:“太后字字珠璣,奴婢跟在您身側耳濡目染,受教了。”
“咔嚓”一聲,太后剪下了一株綠萼,輕輕擱在玉盤上,那碧綠的花兒映着通透的玉石,倒有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味兒。“撿好聽的說也沒用,哀家不受這一套。”
高翔躬着身子臨近,停在幾步之外,對雅福遞了個眼色。雅福會意,徐徐走了過去:“什麼話,說吧。” ⊕t t k a n⊕C〇
“皇后娘娘的鳳駕,已經到了宮門外。”高翔是得了太后的授意,特意去請了皇后來覲見。
雅福點了點頭,允准道:“請進來吧,左不過是在這院子裡賞賞花,看看梅,正好請皇后剪兩株好的,再給皇上做一些梅花糕。”聲音陡然提高了些,似乎刻意說給太后聽:“到底這梅花好不好,相較既知,皇上指定能嚐出來。”
太后的手緩了些力道,銀剪子彆着一根不粗不細的樹枝,沒有剪斷。
雅福連忙將手裡的托盤轉交給身後的小宮婢,向前道:“太后仔細手,還是讓奴婢來吧!”
“從前啊,哀家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比御花園花匠還好看。上至枝枝條條,下至葉葉片片,都是哀家一剪子一剪子拾掇出來的。”太后看見蘭昕的身影,不經意露出笑意:“可現在卻是不行,老了,這手上就沒有力了。漫說是修剪花枝,連一株梅花也折不斷嘍。”
蘭昕並非沒有聽見太后所言,卻覺得正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句閒話之中,蘊藏了深不見底的機鋒。接反而不如不接,只作不聞遠比阿諛奉承要好。“臣妾給太后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聞聲,將手裡的剪子遞到了雅福掌中,緩慢的露出笑意:“蘭昕來了,哀家正感嘆時光呢。”仔細打量了皇后周身衣飾,太后不悅的蹙緊了眉宇:“怎麼穿的這樣素淨啊,你可是咱們大清堂堂的中宮皇后啊。”
顯然能聽出語氣的話讓蘭昕有些不安,規矩的再福身,蘭昕徐徐開口:“回太后的話,爲先帝守喪未滿,臣妾不敢奢靡,唯有靜雅肅和的衣裳,才讓臣妾心安。再有,臣妾不喜珠翠纏身,心裡總以爲,那些再名貴也不過是身外之物。”
“說的好哇。”太后的話,讓蘭昕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讚許。可無論說是哪一樣,都顯得別有用心。
蘭昕從未感覺到太后這般的凌厲,不似自己規矩的母儀氣度,也不似因着身份的尊崇而目空一切的跋扈。非但是高高在上的,反而親暱的盡在咫尺。親暱歸親暱,卻又偏偏讓你心裡沒底,不知道哪一句話說的應當,哪一句話又着實不該講。
那滋味兒如同策脫繮野馬奔馳,總歸稍有不慎,人就得從馬上跌下來,灰頭土臉還算是輕的,一個不當心便是折筋斷骨。
“哀家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還不是先帝的貴妃呢,甚至連妃都不是。”太后搓了搓冰涼的手,露出腕子上和田玉的手串,流光水滑,精美絕倫。“那時候哀家就格外羨慕府裡的福晉。福晉的飾物總是最精緻名貴的,綾羅綢緞變着花樣不重複的縫製新衣。可哀家沒有哇,就只有眼紅的份兒……”
說到這裡,太后苦苦一嘆,揉了揉淡淡泛紅的眼。“有時候也不爲一件衣裳,一支珠花。爲的是什麼,哀家不說,皇后心裡也清楚。”
蘭昕旋即明白,太后爲的自然是與身份息息相關的權勢,否則還能是在乎先帝的心不成?可她不敢當面這樣回稟太后的問話,也唯有揣着明白裝糊塗,慨嘆道:“太后與先帝數十年來琴瑟和諧,相敬如賓,臣妾斗膽揣測,太后您必然是放不下這段情意。”
“皇后啊,這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儘可以不必在哀家面前說道。”太后似乎是語重心長的說着話:“哀家於潛邸、後宮摸爬滾打了數十載,聽得最多的,怕就屬這類冠冕堂皇的虛言了。不爲珠花也不爲衣裳,爲的不過是那正紅品紅粉紅的位分罷了。
位分關乎的乃是權勢的高低,沒有誰願意讓人牽着鼻子走。除非她是弱者,除非她甘願去死。否則……嫉妒雖是宮嬪的大忌,卻又不失爲一計讓人清醒的良藥。皇后你可記住了麼?”
“是。”蘭昕唯唯諾諾,順從且略顯討好,皆因爲面前的人是太后。即便當真與皇上沒有血緣之親,她也是皇上親封的崇慶皇太后。“臣妾必不再同太后說這樣的話。心中也感念太后的教誨。”
“那好,皇后你告訴哀家,哀家此時此刻所想爲何。”分明是咄咄逼人之勢,卻讓太后以不見鋒芒的柔和掩飾起來。心裡滿以爲皇后避無可避,不得不直面權利分化之難題。當了一輩子的妃、貴妃,她從未當過皇后,現在成了太后,怎麼捨得交出手裡的威望?
不再是這紫禁城裡名副其實的主子了,這將是一場多麼可怕的浩劫!
太后眼珠不錯的凝視着面前的皇后,再次冷聲問道:“皇后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蘭昕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依舊是溫溫潤潤的樣子,沒有急躁、處變不驚。這纔是名門望族千金該有的涵養,是一國之母雍容華貴的氣度。“臣妾不知太后所言何以,還望太后示下。”
雅福趁着太后與皇后說話的功夫,自顧自的剪下了不少梅枝。這會兒看着氣氛有些僵持,掌不住笑,兀自走上前來:“皇后娘娘請看一看慈寧宮的梅花吧。就拿着綠萼來說,也分高低好壞。御花園裡雖然也有,卻不過是尋常的品種。
而這一株‘金錢綠萼’可是梅中極品,成片的綻放疏枝綴玉,繽紛如碧。不怕不識金鑲玉,倘若將此枝拿去與御花園的品種相較,怕是一比,那些花兒就顏色盡褪,再入不得眼了。”
太后捻起一株梅枝,擱在蘭昕的鬢邊比了比:“哀家沒有什麼可示下的,左右不過是在於皇后你的心了。若是覺着金錢綠萼最好,那你就取了這一枝梅壓鬢帶着。若是入不得眼,哀家一樣不覺着有什麼奇怪。”
手僵持在半空,蘭昕只感覺那凜冽的梅香之氣,離自己很近。
“曾幾何時,哀家聽聞一樁稀奇事兒,不知道皇后聽過沒有。說是一戶官宦之家,福晉與側福晉不和睦,明爭暗鬥的好不熱鬧。”太后漫不經心的說着話,手上的梅枝依舊壓在蘭昕的鬢邊,絲毫沒有要鬆開手的意思。
雅福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輕輕朝太后一福身,接茬道:“奴婢也聽聞,那位福晉表面寬惠和順,暗地裡卻是個有心思的。叫人敬着怕着,又讓人根本防不勝防。”說到此處,雅福略顯得有些爲難:“娘娘,您是不知道啊。從前側福晉得寵些,她心裡就存了嫉妒,鬧得十分不快。
後來側福晉不得寵,想盡了法子復寵,卻屢屢遭到福晉的攔着。還有一次,福晉未免側福晉能得到夫君的垂注,竟不惜讓人將側福晉身邊的侍婢推下了府中的水井。就是爲了冤枉那侍婢與人苟合,從而令夫君遷怒於這位不懂馭下之術的側福晉。娘娘,您說是不是真真兒的可笑極了?”
蘭昕的臉色微微有變,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潮紅還是慘白,也許兩者皆有。看來太后是有備而來,真就是什麼都摸準了的。連烏喇那拉氏爲側福晉時,身邊的侍婢被自己命人推下井都一清二楚。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臣妾明白了。”蘭昕容止優雅,再朝太后一拜:“這樣一說,臣妾的心裡可真就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