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瑾過來的時候,花吟正支着一扇窗看外頭鵝毛般的大雪,仰面朝天,表情怔怔,眉頭微微蹙起。南宮瑾腳步匆匆,目光掠過,並未停頓,轉瞬推門進了屋內。房門吱呀一聲,他幾乎在進去的瞬間就反手帶上了門,跺了跺腳,又大力的搓了幾下手。
花吟聽到響動,回過神來,口內“呀”了聲,忙忙跑到近前,“雪這麼大,大哥怎麼也不打把傘?”說話的同時又徑自去解他身上覆了一層薄雪的披風。
南宮卻一把握住她的手,修長的手指一滑,靈巧的鑽進了她的袖筒內。
花吟涼的一激靈。
“等會兒,先讓我暖一暖。”南宮握着她的小臂,面上無甚表情,聲音卻是溫柔的。
“還是這麼冰寒徹骨……”花吟喃喃,心底一聲自責長嘆,愁悶之色漸漸籠上她的面龐。
“較之以前,好太多了,”南宮瑾出聲安慰道,又拉着她朝爐子邊走去,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騙你。”
花吟見他表情認真,一時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二人相對而坐,花吟見爐火不旺,便騰開一隻手去加炭,大抵是真的對自己生了氣,口內不自覺的嘟囔了句,“我真沒用。”
南宮瑾不擅安慰人,聞言也只是聽着,過了會才說道:“你這般自怨自艾,我倒不敢問你,我爹的病情了。”
花吟搗炭爐的動作停了下來,一絲狡黠自她的眸底一閃而過,她擡頭,語調平緩的說:“無妨的,大哥儘管放心,伯父只是年紀大了,平素公務繁忙,事必躬親,他老人家又是個愛操心的,心裡裝的事多,日積月累,就算是鐵打的人也要累倒。如此,染了風寒只是個契機,現下也沒有良方,就養着唄。嗯……依我看不若趁此機會讓伯父安心養養身子,眼看着年關將至,各衙門的瑣碎雜事肯定多不勝數,剛好藉此機會能推就推了。”
南宮瑾不置可否,輕“嗯”了聲,緩了緩,又不緊不慢的說:“待會估計太醫院要派人來。”
花吟眉頭一彈,很快,她又平靜下來,故意扁嘴道:“大哥這是不信我的醫術?”
南宮瑾自她的袖筒內捏了她一把,含笑輕斥了聲,“挑事。”
花吟暗暗觀察其神色,心知他不是對自己起了疑心,這纔不着痕跡的略舒了口氣,問道:“那怎麼就請太醫了啊?”
“皇上,”南宮照舊的話不多,任何事都只是幾個字或一言帶過,剩下的就靠花吟自己猜了。
“皇上?”花吟眼珠子轉了轉,笑眯眯的說道:“皇上這是消氣了,跟伯父示個好,想修復君臣關係了?”
南宮瑾冷哼了聲,也不言語。
花吟心思一轉,自問自答道:“哎呀,難不成是皇上懷疑伯父故意裝病,所以派個信得過的人來查探情況?”
“二者皆有吧,”南宮瑾懶洋洋的說,態度輕慢,一副不怎麼上心的樣子。
且說這是怎麼個回事呢?花吟雖然從南宮瑾嘴裡問到的不多,但根據她從不同人口中零零碎碎聽來的,尤其是鳳君默那,對她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七拼八湊的,她大致也瞭解了整個事件的始末。
自周滅趙,短短不過四十七載,趙國那些所謂的舊部就從未消停過,有些人甚至隱姓埋名,滲透進了朝廷內部。也是在一次偶然,丞相大人查一樁案子牽扯到了趙國餘孽,他倒也沉得住氣,按兵不動順藤摸瓜,大抵將朝廷內大小官員查了個遍。那些好的壞的,忠的奸的,他肚裡自是有了一本清賬,因着牽連太廣,有些人還是他素日看重的下屬,丞相大人少不得生了惻隱之心,本想暗地裡逐個瓦解,兵不血刃的了結此事,哪料終究出了岔子,有激進派的,不顧勸阻,竟狗急跳牆,生了刺殺皇帝的心思。雖則最終皇帝並未受傷,但到底受了不小的驚嚇,宰相大人見事態嚴重,只得狠了心腸將自己之前所查和盤托出,皇上一聽之下氣個半死,暗罵這老頭子太過天真愚蠢!若不是礙於丞相是老臣重臣,又是後宮那位寵妃娘娘的義父,只怕一腳就要當胸踹了過去。丞相自感犯了大錯,羞愧不已,自請將功補過徹查此事。皇上雖然在國之大事倚重丞相,但這件事卻怎麼也不點頭,只將此事全全交給了狠辣果決的烈親王。
丞相當時一聽皇上將此事交給了烈親王就失態的摔倒在了地上,皇上見此心頭更恨,卻又拳頭打在棉花上一般,使不上勁,那心裡憋着一團火啊,發又發不出,消又消不掉,還得憋着!
烈親王按照丞相之前查出來的名單,快刀斬亂麻,直接調動禁軍,闔府包圍,更是將整個京城底朝天的緝拿追殺,一個也休想逃走。因着他辦事果決,不消兩天,幾乎將趙國餘孽連根拔除。恰巧那二日花吟在相府內養傷,因着相府內規矩多,下人從來不亂嚼舌根,也不敢妄議是非,與平素並無二樣,花吟只除了覺得二位南宮大人忙的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其他倒毫無所覺,卻不知短短二日皇城內竟發生了此等大事。
因是刺殺皇帝的大罪,又有皇上聖旨責令限期查辦在前,烈親王幾乎將他在戰場上的風範發揮到了極致,嚴刑逼供,畫押認罪,女眷充官爲奴,男子凡年過十二者皆拉到菜市口砍頭。丞相是慈悲心腸,不忍因幾人的過錯牽連無辜者血流成河,幾番進宮勸解皇上從輕發落。甚至在朝堂之上出言頂撞,長跪大殿不起。皇上是天子,其權威怎能被挑釁?一怒之下,命丞相與烈親王協同監斬。又說丞相不可藉故缺席,否則罪同案犯。
至於,後來……聽說丞相無法違逆皇命,不得不親自監斬,可臨到跟前也不知怎麼竟暈了過去,處斬案犯被迫中止,皇上又徹底被惹毛了,大罵南宮老匹夫是故意的!後來也是南宮瑾自請代父監斬案犯,才稍稍平息了帝王的怒火。
經此一事,一直對丞相信任有加的皇上,少不得要重新審視臣子的忠心了,忠與不忠?有多忠?對誰忠?
身爲帝王,一國之王,萬千百姓的主子,貞和帝對自己的定位自然也是居於萬民之上,他個人的安危高過一切。
而丞相的表現卻叫他鬱悶了,失望了,憤怒了。以前貞和帝只道南宮丞相愛民如子,心繫百姓,現在回想起來,丞相心裡似乎也只有百姓了,連前朝餘孽他都有心思庇護求情,卻獨獨沒有在乎他這個帝王的安危!這般一想明白,皇上的心頭就不得不長出一根肉刺了。
自古伴君如伴虎,因爲有了嫌隙,貞和帝心中就多了彎彎繞繞,而丞相卻還是老樣子,照樣的直言不諱,後一次,因就是否增加課稅填充國庫一事與一名官員辯論時忍不住大聲疾呼“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本也就一句感慨之言,卻不想被心中多了嫌隙的皇上聽入耳中,卻多了別樣的意思
這之後皇上便有意無意的在朝堂上晾着丞相,但對南宮瑾卻頗爲重視欣賞的樣子。
這也好理解,一是南宮瑾的行事作風確實合了皇上的心意,二來他是丞相之子,貞和帝雖然心中和丞相鬧了不痛快,但又不想被人說是個沒度量的小氣帝王,晾着丞相,對他兒子好,等於是左邊臉給你一巴掌,右邊臉又拿熱毛巾給你敷。
也是不巧,半個多月前,丞相突然染了風寒,這一病竟一病不起,拖拖拉拉沒個好轉了,雖然已經不再咳嗽發燒了,但是身子虛的很,一站起來就頭重腳輕,倆眼發黑,別說朝堂上聽政了,就是連能不能站住腳都是問題。
且說那貞和帝在朝堂之上剛給過丞相幾回臉色,沒想到丞相就告假了,由不得皇上不多想啊,更匡論小人耳邊吹風,添油加醋了。
待花吟想明白丞相這一病不起的利害關係想要補救已經遲了,因爲丞相這病一直不見好轉本就是她的功勞,起先丞相確實是病了,她也給開了藥,丞相吃了兩劑大有好轉,那知一夜北風,大雪紛飛,花吟腦子被凍的一激靈,恍然想起一件大事,眼看着積雪深厚,若是按照上一世的記憶,皇上要不了幾日就會興起冬狩的念頭,那,丞相大劫將至。
若想阻攔丞相伴駕狩獵,眼前便是個大好機會,丞相既然病了,就讓他一直病着好了,皇上總不會一道聖旨硬逼個牀都下不了的病人上獵場吧。由此,花吟憑藉着府內衆人對她的信任,悄悄的在丞相的湯藥內加了一味藥,雖不至傷身,卻讓他一直處於身子脫力的狀態。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少不得南宮瑾說道太醫要來的時候,花吟會心中發虛。
浮生於世倆難全,花吟只想着讓丞相逃避狩獵,卻沒想過因爲前朝餘孽那樁案子皇上已然對丞相心生嫌隙。
但,如今,已於事無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現下,她能做的,就是消除皇上的疑慮,讓他確信丞相是真病了,就足夠了。
沉默良久,南宮瑾難得主動打破沉默,“你最近和傅新他們走的很近。”
關於這事花吟早有防備,直言道:“是啊,傅世子排了出摺子戲,暫定的名兒叫《將軍令》,演的是先皇和皇太后的故事,大概是我長的太女氣了吧,他也不知怎麼相中我的,非死纏爛打的要我去演皇太后年輕的時候,唉……大哥,你說我這樣的,確確實實一個老爺們,怎麼越長越像個女人呢?難道真的是以前咬了殭屍的緣故,被屍毒感染,不男不女了?”
南宮瑾定定的看了花吟一會,大手自她的頭頂罩了下來,揉了揉,道:“無妨,不管你是男是女,大哥都疼你。”
或許是南宮瑾的語氣太過溫柔了,花吟竟一時鬼迷心竅的問道:“大哥,假如啊,我說是假如啊,我要是女的,你會不會因爲我騙了你而殺了我?嘿嘿……”
她一臉的傻笑,心頭實則惴惴不安,南宮瑾只注意到她的憨傻勁,沒好氣的回道:“你敢騙我?若是殺了你豈不太便宜你了。”
花吟便嚇的不敢吱聲了,更大聲的笑掩飾心虛。
恰在這時,外頭有人稟報道:“主子,太醫院姜太醫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