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收拾漢人的心,朕費了多少工夫?”康熙陰沉沉地說道,“三藩亂起,十一省狼煙沖天,朕也不敢停止科考。黃宗羲顧炎武寫了多少辱罵本朝的詩文,朕硬着頭皮禮尊,一指頭也不敢碰他們;開博學鴻儒科是亙古沒有的盛典,這羣碩儒們有的死不從命,有的裝病不來,有的故意不繳卷,有的存心把詩寫錯韻……朕都嚥氣忍了,還不是爲了這江山,還不是爲了你們這羣不成器的東西?!”說着,眼淚已走珠般滾落下來,他兩手手掌向上空張着,抖動着,下氣泣聲說着,幾乎近於哀懇:“漢人是多少人?一百兆還多!我們滿人這一百多萬,混在裡頭,胡椒麪一樣,顯得出來?可你們……還要鬧,摳鼻子挖眼睛,盤算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們到底要鬧到什麼份兒上?鬧到樹倒猢猻散?鬧到五公子割據朝堂,鬧到……我們回滿洲,漢人捲土重來?兒子們哪……你們別折騰了,醒一醒兒好麼?……”說着康熙已是面白氣弱,幾年來鬱結的氣、悲、苦、恨一齊涌上心頭,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老天老天……兒子少了,怕宗嗣難接,兒子多了,又是窩裡炮、打內拳……你可叫朕怎麼好……”
兒子們見老爺子放了聲,也自傷感,頓時也嚎啕起來,把個戒得居後殿弄得靈棚也似。張廷玉在前頭正接見北京佟國維派來送奏摺的上書房司官,乍聽後邊哭聲大作,驚得一溜小跑進來,跪下便問:“主子……您這是……?”
“沒什麼。”康熙拭淚起來,收了悲色,唏噓一聲,已是漸漸如常,“我們父子說說心裡話,已經好了。你該辦什麼事還辦去……等這場雪化了,咱們回北京去……”
阿哥們釋放出戒得居,立刻分羣四散。胤祉回頭默然看了看夜來自己跪的地方,升轎而去,胤祺胤祚胤倘人同住塞湖行宮,舉手一揖各自上馬並轡而行。胤禩胤禟胤誐是老搭檔,在門前站着說了一陣子話,胤禩一臉莊重,胤禟便連聲叫餓,埋怨家裡奴才不省事:“連個飯盒子也不曉得送。”胤誐卻是開鎖猴兒般歡蹦亂跳,笑道:“怕什麼?餓不殺你!咱們本就是挨千刀的,落個囫圇屍首算白撈!喂——老四!聽說你那兒熬了兩對熊掌?不請十哥麼?”看着這羣毫無心肝的兄弟有說有笑,胤禛孤零零站着,心裡越發不好箳錚來時還和胤祥商量,十月十三是自己生日,要弄一桌野味樂一樂,如今一夜之間,情勢大變,太子被廢也還是料中之事,接二連三連胤禔胤祥也鋃鐺囹圄……人生斯世,禍福吉凶竟如此不測!
“四爺,請上馬吧……”
胤禛回頭一看,見是戴鐸高福兒率着一羣王府侍衛來接自己,高福兒手裡還捧着兩件玄狐皮大氅,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卻是胤祥素日所着……胤禛覺得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接過轡繩,踩着一個家人的背,神情迷惘地上馬踏雪而去。
“確乎出人意料。”鄔思道聽胤禛細述了夜來的情狀,雖然詫異,卻並不十分震驚,“撲朔迷離竟至如此!”胤禛深深嘆道:“早知如此,我很該和十三弟一同去見萬歲,當着面辨別那張字條,就是有什麼,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陷害老十三!這些也都罷了,我只不明白這些兄弟,萬歲慟哭撲地,悲傷欲絕,怎麼就毫不動心——還說我是鐵石心腸!”
鄔思道用火筷撥着紅炭沒說話,胤禛這樣推心置腹,連康熙滿漢分際的絕密言語都訴給了自己,他心裡既不平靜又感動,許久才道:“這不奇怪。幾個爺不受感動並非他們是草木之人。但當太子當阿哥,關乎一君一臣,一天一地,大利當頭,人情自然要往後放放!比如你四爺,如果是太子,你的哥哥,你的叔祖叔父,見你要行君臣大禮,一日登極,榮辱生殺都決於你一念之中,這是小可的事?怎麼能叫人不動心?”
“我就沒這個想頭。”胤禛抱着頭,看着旺旺的火盆,喃喃說道,“太子有太子的苦,皇帝有皇帝的苦,爭來爭去什麼意味?”
這話胤禛說了不止一遍了,無論是真是假,反正眼下絕沒有立胤禛當太子的理。鄔思道沒有理會他的表白,只是沉思着,半晌方問道:“據四爺看,那張調兵手諭出自誰手?是不是十三爺寫的?”胤禛苦笑道:“我的心亂得很,想不出頭緒來。不過老十三要做這事,不會不和我商議。”鄔思道點頭道:“自然,這只是一面理兒。更要緊的一層,十三爺骨子裡並不是*,說句難聽話,他是‘四爺黨’,壓根不會如此爲太子賣命!這一層,不但阿哥,就是皇上心裡也明鏡似的,爲什麼不由分說就拿下了呢?”胤禛聽了一愣:他倒沒有想到這一層。
“皇阿哥們自幼同窗,誰的筆跡摹仿不來?”鄔思道又道,“幹得出這種事的,我看只有大阿哥或十四爺。萬歲接連囚禁了大千歲和十三爺,一爲示羣臣至公無私,二爲敲山震虎,做給兒子們看,誰敢亂動,即照此辦理!殺一殺奪嫡的銳氣,打滅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薩心腸啊!”胤禛邊聽邊點頭,他自己也是精細人,但鄔思道的心思,石頭裡也要擠出油來,確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兒。正想說話,年羹堯從外頭進來,向胤禛行了禮,說道:“四爺,馬齊叫太監傳請四爺,說叫四爺去戒得居,陪太子和大千歲十三爺。”
胤禛吃驚地擡起了頭,臉色急劇地變幻着,是“請”,是“陪”,無論說法如何客氣,也許就是囚禁的代詞兒!許久,胤禛才吃力地問道:“是僅我一人去,還是帶着護衛去?別的阿哥去不去?”年羹堯見他有點慌神,忙道:“奴才沒問,既沒旨意,爺自然要帶着從人去的,奴才親自護送您去。來人說還要請三爺八爺也去,大約是一回事情。”
“四爺只管放心去。”鄔思道知他亂了方寸,有點像驚弓之鳥,遂笑道:“不要杯弓蛇影,沒有那麼多的事。年亮工也不必去,你是朝廷二品大員,招牌大了反而惹眼。有什麼事打發狗兒回來說一聲就成。”
胤禛匆匆去了。屋子裡只留下年羹堯和鄔思道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似乎有點無話可說。年羹堯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鄔思道,見他連座兒也不讓,心裡暗罵“這個窮酸跛子如此恃寵拿大”,便端起桌上的涼茶吃了一口,順手潑了,徑自坐了鄔思道對面,向着火,許久才問道:“老鄔,你在想什麼?”
“唔——”鄔思道一怔,從沉思中醒過來,“我在想今後,局面更是紛繁,可怎麼應付?”年羹堯粗聲粗氣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膽忠心!過去、現在、將來,是如來三世法身,凡人哪裡知道?這份心操得無味!”鄔思道盯視年羹堯一眼,說道:“人定而勝天,也不見得我們就全然聽由命運擺佈。哲人察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觀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
年羹堯扳起二郎腿,笑道:“那你可算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賢哲人了!閒來時我常想起你,人品、學識、智謀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麼就如此坎坷遭際!不然,廟堂之上,還少了你出將入相麼?”“我雖不能出將入相,難道現在不是爲朝廷出力?”鄔思道聽了這番刻薄譏諷,不禁一笑,“我遍觀史書,前知豈止五百年?至於後知,五行星命也略知一二,天人感應,醫卜相術也都還將就得來。只你也知道,醫不自治,所以有李鐵柺,有孫臏,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年羹堯身子一探,說道:“哦?原來先生還精於子平京房之術?你看四爺命相如何?”
“十三爺也問過我四爺的命相。”鄔思道說道,“我說四爺龍驤虎步,鷹隼雄鷙,爲君則是理亂龍泉,爲臣則是治世英才——這不消問,四爺命繫於天!”
年羹堯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滑稽,瞧不出是個搗鬼的能手,弄玄的積年!爲君爲臣你都說了,真是萬無一失!”鄔思道笑道:“本來君相之命無常無定,德配於天,即爲君;德配於地,則爲相,這點子道理你明白麼?亮工,說四爺,是一碼事;說你,我或者就不搗鬼弄玄。別看你回到北京,在四爺府循規蹈矩,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老鄔錯說你沒有?”年羹堯正笑着,聽見這話戛然而止,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除了德、能、權、謀,還多了一個膽。”鄔思道架起柺杖,悠悠地踱着,“這一條,無論四爺哪個門人都不能比,這原極好。不過,你生性忍而多疑,所以不可玩火。你本命是金命,貴極人臣,但若玩火,火可要克金,那就不堪設想。”年羹堯也站起身來,一句話不說,緊盯着鄔思道。
“我雖通五行,遵的卻是儒道。”鄔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堯,繼續說着:“你不同,你自幼就無賴頑皮,讀書不成,打走了三個塾師。你在南京玄武湖練水軍,洗了一個村子。你從軍西征,以一員微末偏將,先斬後奏,殺掉陝西總督葛禮。你不是善人。”
年羹堯聽了,神情鬆弛下來,笑道:“我當什麼大不了的呢!這都是人人知道的。”
“也有人不知道的。”鄔思道端詳着年羹堯,緩緩說道:“你嘴角這條紋,名曰‘斷殺紋’。你有沒有殺婢的事?三個塾師是學問不好,還是管了你的閒事?你剿水匪,血洗一村,有沒有籌餉勞軍的意思?你殺葛禮,是單因他阻你籌糧,還是因他在南京任總督時曾得罪過你?就是這次來承德,你是奉旨來的,還是自請述職?”
年羹堯背上微微沁出汗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倏然間一股殺氣衝了上來。
“不要玩火,這是我一片慈心相勸。”鄔思道一邊踱一邊娓娓而言,“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遇知己之主,結骨肉之親,託君臣之義。你與一個殘廢人慪哪門子氣?我們都是爲了四爺,爲了天下社稷,存此一念,你可與古之良將相匹,置圖於凌煙閣上;滅此良知,則地獄之設正爲斯人!四爺是雄主,你打定主意纔好!”
年羹堯垂下了頭,他已經服了鄔思道,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心裡服別人,良久才道:“先生,羹堯謹受教。說實話,我和三爺、九爺的門人都有交往,但天地良心,我這心沒有自外於四爺。”“這我知道。我這是給你觀相嘛。”鄔思道淡淡一笑道,“非可言之人,我就敢如此放肆?”兩個人正說着,狗兒從外頭進來,搓着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點不假!——四爺叫我回來稟鄔先生,他一切都好。他和三爺八爺一同照看大千歲、太子和十三爺。沒事!”
“萬歲和太子還是有情分,割不斷,理還亂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個阿哥!”鄔思道舉目望天,長舒了一口氣,“亮工,要回北京了。不便和四爺同行,我們只怕得先走一步纔是!”